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婀娜王朝 (尤四姐)


  年轻的一辈逐渐长大,老的一辈慢慢故去,没有认真体会时,一切仿佛顺理成章。可是改变一旦那么清晰地摆在你面前,你会觉得恐惧,会害怕失去,会敬畏生命那么无情和不可逆转。有时候不敢想象,母后没有了,有一天皇父也会离去,剩下他该怎么办。不管长到多大年纪,那种失去怙恃的痛,都会让人窒息。
  他怅然长叹:“你这两天辛苦了,歇着去吧,下半晌的药我来煎。”
  信王略迟疑了下,说好,“我恰巧约了来之他们,过会儿要出宫……那皇父这里就交给您了。”
  太子侍疾不是一回两回了,让信王忙他的去,自己入西边的暖阁里,一面批阅奏疏,一面看守炉火。
  宫里样样都讲究精准,几时几刻用药,有他雷打不动的规矩。下半晌就在这小小的方寸间消磨,等到太医说的三碗水煎成一碗时,案上的西洋钟也摆动起来,接连几声沉重的响,太子拿布裹住了药盅的把手,起身仔细把汤药滤进了杯盏里。
  伺候皇父用过药,又劝他小睡,待一切安排妥帖了,他才从立政殿返回东宫。
  问星河人在哪里,德全上来回禀,说宿大人上武德殿去了,“上官侍中才迁到那里当值,不知能不能习惯,宿大人不放心,过去看看。”
  这一看,必然会绕到北宫见惠后吧。太子默然坐在圈椅里,西边的槛窗开着,雨早停了,日头一点点沉下来,泛起厚重的红色。他看着那轮残阳,脑子里空无一物,慢慢握紧了双拳。
  星河也确实如太子预料的那样,去了中朝,顺道绕进了北宫。
  春假的前两天没能去温室宫探虚实,心里终究记挂着。昨儿回来彤史又打发小太监给她传了口信儿,初一十五按例是由皇后承幸的,御驾照旧临幸温室宫。只不过这回闻长御并未在内寝伺候,由头至尾是皇后一人,所以一切还算如常。
  龙体欠安么,回回夜御二女,恐怕身子吃不消。不过惠皇后的心思,她倒也瞧出分毫来了,唯恐自己年老色衰,留不住人心。捧出个年轻的姑娘,万一出了纰漏,在自己宫里就能处置。倘或有好信儿呢,皇后是头一个受益人,果然这项谋算有百利无一害。
  她在温室宫安插的二等宫女把她引进了宫门,一面走,一面小声禀报:“闻长御近两天不在外面走动,宿大人今儿怕是见不着她的。”
  说到把人藏起来,她心里便有底了,看来最后是要在这个宫人身上做文章的。她不动声色,进门先向皇后行礼。皇后依然很客气,起身一扶道:“宿大人新禧啊,我派人送去的香料和缎子,都收着了吧?”
  她忙说是,“臣就是来向娘娘谢恩的,回宫后瞧见这一桌的东西,真叫臣受宠若惊。臣不过小小的东宫尚书,怎么配得娘娘这样厚爱!”
  皇后说宿大人自谦了,“往后我倚重宿大人的地方多了,那点东西不过是我的心意。”
  论做人,新后小恩小惠地拉拢,比起左昭仪的“以罚服人”要讨巧得多。彼此坐着说话,星河有意提起了节下和骑都尉的往来,惠后心里是有数的,含蓄一笑道:“我娘家人丁单薄,至亲的不过一个兄弟。我封后也有几天了,荣耀并未泽被家门,想起来真叫人臊得慌。”
  通常皇后一旦册封,娘家都应当受封赏,然而皇帝不知是疏忽了,还是有意控制,并未对惠氏有任何的提拔和嘉奖。人的欲望,越是压制,爆发起来便越蓬勃,星河做出纳罕的样子,“这倒奇了,娘娘是否在皇上面前提起过呢?兴许皇上疏漏了,娘娘略一点拨,事儿就成了。”
  皇后苦笑了下,“世上哪来给娘家要官的皇后,主子眼里没人,是我做得不够好。原本这位分就不该是我的,白占了便宜还要这要那,岂不叫人笑话!”
  皇后卖惨是手段,不过她也确实有自知之明,知道皇帝不愿抬举惠氏,终是因为这后位并不是为她准备的。她抛出了线,星河就该接着,她慢吞吞道:“娘娘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无论如何您已经在这位置上了,您就是这大胤朝的皇后,谁也不能轻易撼动您。只是封赏皇后母族,本来是例行的,可朝廷至今没有任何动作……”说着顿下来,颇难为地笑了笑。
  皇后抬抬手,命左右人退下,这才敞开了同星河讨主意,“依宿大人说,如今我应当如何自处?”
  星河道:“娘娘别急,再等一程子看看,也许是皇上没找见封赏的机会。可要是两个月后再没动静,那娘娘就要多为自己考虑了。自古以来,没有母族撑腰的皇后顶吃亏,不说旁人,就说汉宣帝的许皇后,最后怎样了局,娘娘都是知道的。”
  惠后听了惘惘的,想起皇帝爱重的皇后尚且如此,她这样的,多少个也不够瞧。
  她打了个寒颤,恻然道:“我何尝没有想过,前车之鉴摆在眼前,登高必跌重,有人等着瞧我的好戏,我心里明白。可说到根儿上,终归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人口,纵然有再显赫的爵位,谁来受用?”说着望向星河,“宿大人,我有结盟之意,不知大人是什么想法?”
  星河提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了,这当口不能急吼吼贴上去,也不能率先捅破窗户纸。她迂回道:“娘娘请放心,臣与太子殿下一样,至始至终只拥戴娘娘。”
  皇后说不,“我所指的结盟,同太子不相干,只针对你宿家。太子并非我亲生的,这点宿大人知道。你是聪明人,有些话我不说破,宿大人也定能领会。”
  星河沉默下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吊着她的胃口。良久方站起身来,长长向座上一揖,“宿家蓬门小户,得娘娘器重,敢不如命。”
  所以这是各取所需,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弱者只有通过结盟,才能使利益最大化。宿家明白这个道理,单枪匹马的惠皇后当然也明白。
  事情办得很顺利,从北宫辞出来,恰好还余半面残阳挂在天边。待她入宜春门,也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候。前头丽正殿这会儿不缺人照管,她先回他坦换了身衣裳,一天奔忙下来有些乏累了,歪在南炕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正睡得糊涂,听见兰初尖利的嗓门大喊大人。然后便是地动山摇的推搡,差点没把她脑子晃出来。
  她懵了片刻,睁眼看,外面天色已经墨黑了。挣扎着坐起身来,不知这丫头又发什么疯,气恼道:“我现在不饿,晚点儿吃不行吗?”
  兰初惊慌失措说不是,“谁同您说吃的呢!您快上前头瞧瞧去吧,丽正殿里都乱了套了,太子殿下不知怎么睡过去,任谁都叫不醒他了。”


第52章 可惜东风
  星河觉得脑子像被一记重拳击中,顿时嗡嗡骤痛起来。
  “你说什么?”
  可是兰初还没来得及再重复一遍,她便奔了出去。
  从命妇院到丽正殿,明明不算远的距离,却像跑了千百年,跑出了满身狼狈。那象征着庄严和尊贵的丹陛,竟也如陡峭的山巅,让人难以攀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抵达顶端的,正殿近在眼前时,朱红的菱花门内已经聚集了好些人。她心急如焚,也找不到可以询问的太医,推开了慌乱的人群进内寝,看见太子卧在床榻上,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她脚下忽然站住了,仔细看过去,仿佛他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了。
  德全慌慌张张上前来,“宿大人您怎么才来啊,您快瞧瞧主子爷……”说着就哭起来,“从立政殿回来还好好的,只说有些累,让我别去打搅他。才刚中朝传话来,事态紧急我就进去通禀了,可叫他他不言声儿,到了正面一瞧,就是现在这模样,连人都认不得了。”
  他说了一长串,星河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就在琢磨,得上去瞧真周了,万一这人不是太子呢。
  她僵着手脚登上了脚踏,终于看清楚他的脸,奇怪,的确是他。她心里乱了,脑子也懵了,切切叫了声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前儿还活蹦乱跳压塌了床,今天怎么就成这样了?星河觉得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儿里,怎么都上不来。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明明不懂医理,也扣那脉门,试图看出些端倪来。他的脉搏急切杂乱,她知道不大好,回身叫太医,“太子爷究竟是什么症候,有个说法没有?”
  可是太医摇头,甚至连病症因何而起都说不清楚。
  她拍拍他的脸,“主子,您听得见我说话么?”
  触手除了滚烫一片,再没有别的了。她愈发焦急起来,冲那些太医呵斥:“你们究竟是干什么吃的?五六个人会诊,连病因都说不出来?”
  太医面露难色,“看太子爷的脉象,脉来急速,节律不齐,止而复发,倒像是雀啄脉。这种脉象凶险,医书上谓之十怪脉之一,到现在都没有一个起因定论……”
  这算什么?甩这种片儿汤话,难道怪他病得稀奇么?找不着病因,就没法对症下药,星河看他气息急促,心上猛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这个时候虽然急,却不能慌。她勉强定了定神,问德全回禀御前没有,德全的话让她大吃了一惊,“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您呢,皇上那头也出事儿了,据说四肢抽搐,半身僵麻,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会子禁军内外戒严了,内阁重臣连夜都被急召进宫,中朝也乱成一锅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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