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棣以额撞地,又从怀中取出书信呈上:“苏相有信,臣代苏相向娘娘告罪。朝中众臣都盼着娘娘返京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文武官员纷纷侧目看向孟存。
孟存急忙上前两步,行礼道:“娘娘,孟氏乃臣的亲侄女,自幼心智鲁钝,三岁尚不能言,直至出痘后才蒙神佛庇佑开了窍,七岁便考入孟氏族学女学乙班,更凭捶丸技名震京师。燕王殿下、陈太初均倾心于她,可见她聪慧多智出类拔萃。又怎会是妖女?臣听闻五皇子之妾侍张氏,乃苏相的外甥女,也是鄙侄女的女学同窗,因小女之因素日有些嫌隙,但殿下何至于要给她安上祸国殃民之罪?我翰林巷孟氏一族虽不显于天下,却也不能生受这盆脏水,还请娘娘、岐王殿下明鉴。”
御座上空无一人,临时挂起的珠帘后,太皇太后正凝神倾听,眉头紧皱。
六娘在帘后捧着太皇太后的一应玉册金宝,眼睛火辣辣地痛,若无爹爹据理力争,以太皇太后憎恨赵栩的心思,只怕会听从赵棣所言,即便她如今不能号令群臣,宗室却深受她影响。赵棣身为皇子,竟如此恶毒地陷害九娘,毁她声誉,实在卑鄙下流无耻之极。她微微抬起眼皮,鄙夷地扫了帘外阶下一眼。
“传张氏。”太皇太后看完赵棣呈上的苏瞻手笔,暗哑的声音越发严厉紧绷。
禁军都指挥使严肃正的目光很严肃,落在了孟存的身上。
张蕊珠礼仪无懈可击,声音甜美:“妾身自幼蒙大理寺少卿张理少收养,所幸被母舅寻亲归于百家巷苏府,不忍心眼见养父与舅舅遭妖人蒙骗,日后史书该如何记载为国尽忠一辈子的两位长辈,妾身日夜忧心。那真正的孟氏九娘只怕早已于出痘时魂飞九天,如今不知是何方妖魔占用她躯体。妾身记得熙宁年间也有一位娘子被妖魂占据了身子,说出种种耸人听闻之事,还言大赵将亡,后被太常寺焚火灭之。敢问孟大学士,孟家老供奉的钱婆婆精通易经,数次为孟氏九娘测算后,得出什么卦?作何解?”
太皇太后搁在扶手上的手猛然一震。
六娘的心别别乱跳。
孟存深深看着张蕊珠,终于垂首道:“无。”
张蕊珠柔声问:“无卦象抑或是有卦无解?”
“俱无。”孟存的声音越发低了。
张蕊珠跪地叩首,不再出声。殿上静悄悄可闻针落,猛然轰地炸了开来,文武官纷纷交头接耳。
六娘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有一把火从心头烧了起来,眼睛也朦朦胧胧模糊了。
张蕊珠怎么可能知道她都不知道的事情!她不知道,四娘七娘定然也不知道。婆婆虽然以往皆听命于太皇太后,可是她老人家决定舍弃京师南下苏州,又怎么会将这样的家事秘事告诉张蕊珠这样的外人。
一丝可怕的念头慢慢浮现。六娘垂眸,竭力稳定着手中的玉盘,里面的金宝有点滑偏了。
太皇太后的目光扫过身侧的六娘,又回到帘外。
向来低调少开口的岐王忽然扬声道:“臣亦有几句话要说,神鬼之说,可信,也不可尽信。张氏所言,并无实据,臣和孟氏略有交谈,此姝虽容色过人,胸有丘壑,实无妖魔之态。何况钱女史出身司天世家,若有不妥,早就会禀告朝廷,何须等到今日由张娘子来揭发?请娘娘三思,事关人命和声名,孟氏一族历来乃清流士林楷模,深得圣宠,如此妄断,只怕难以服众。何况六郎钟情孟氏,臣也有所闻,在中京六郎亲口说过孟氏乃先帝赐婚的燕王妃——”
岐王抬起头看向帘后,叹道:“国难当头,内忧外患。臣以为五郎留在娘娘身边侍奉并无不妥,但孟氏一事,还是等击退高丽女真西夏等强敌后,留待六郎回京后,由礼部太常寺司天监再一同判断。”
孟存感激地抱拳道:“多谢岐王殿下!”帘后六娘微微转了转眼珠,忍住眼中酸涩,不敢失仪落泪。
太皇太后半晌后才道:“孟家是孟家,孟氏是孟氏。”这两句话说得很吃力,但清清楚楚。殿上也逐渐平静下来。
都指挥使严肃上前两步,沉声道:“娘娘,岐王殿下,下官适才安顿好河东路勤王禁军先锋官顾怀山,也有一事极蹊跷,下官不敢擅自做主,请娘娘和殿下听顾怀山之言后再行决断。”
“传。”
河东路勤王禁军先锋官顾怀山一进大殿,急急走了几步,跪于阶下问安,便放声大哭起来,震得众人耳中嗡嗡响。
“下官及河东河北路四万将士蒙此不白之冤,无处可诉!臣一条命何足惜?顾怀山愿就此引头受刑,严指挥使只管带上顾某的头颅去京中复命。只是请娘娘施尧舜之德,放臣麾下赤胆忠心的将士们一条生路。”顾怀山大声喊道:“他们都是大赵禁军,是大赵子民,一心捍卫陛下和娘娘,保家卫国的忠勇之士,怎能平白成了叛军!”
“顾将军何出此言?”岐王皱眉喝道。
顾怀山满脸络腮胡子上沾满涕泪,从怀里取出一张檄文呈上,头叩得砰砰响:“燕王殿下于宜川壶口瀑布遇害,朝廷不怀疑永兴军路,却凭那完颜似的一面之词,诬陷在我河东路禁军身上。可怜我河东路儿郎们奉陛下旨意勤王,却成了谋害燕王图谋不轨的叛军。娘娘,殿下,臣斗胆谏言,这朝中有人居心叵测,娘娘不可不防!”
檄文送到珠帘后,不多时,殿上众臣皆听到砰的脆响,什么物事砸碎在地上。
※
翌日一早,西京洛阳便宣示了太皇太后高氏的懿旨及清君侧靖国难的檄文。燕王壶口遇难,幼帝于深宫中被毒害,向太后软弱无能。妖人假借燕王之名把持朝政,分裂大赵,祸国殃民。今有宰执苏瞻手书求援,经宗室共商,国难之下,改立先帝五子赵棣为新帝,奉先帝十五子赵梣为太上皇。河东路河北路四万禁军,连同西京洛阳的守城禁军,共五万人奔赴汴京。望汴京文武朝臣,各路勤王之师追随赵氏宗室,匡扶新帝,救出太上皇,收复国土,驱逐达虏。
“今立先帝五子赵棣为帝,传承国祚,召臣民归心,共抗国难。”九娘将信轻轻送到苏瞻面前:“苏相手书求援?如今赵棣做了伪帝,苏相是不是才明白你的好外甥女的谋算?”
第299章
苏瞻自从知道张蕊珠一事后, 心中已有了种种设想, 与苏老夫人、苏昉以及二弟苏瞩夫妻也商议了一番, 称自己做好了辞官归田的打算。老夫人不敢置信, 又悲又急又气又深忧苏瞻, 竟再次病倒不起。苏瞻衣不解带连续两夜和苏嘱一同侍疾, 少不得还要宽慰母亲。
他官场浮沉近二十年, 在这国难当头时因嫡亲的外甥女而折戟沉沙, 心中郁郁, 无人可诉,只和母亲感叹张蕊珠自小被张子厚教得心术不正,又将她在女学时曾推九娘落水一事隐晦地说了, 母子三人唏嘘伤怀了许久。
然而眼下情形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我从未写过只字片语。”苏瞻冷眼看着面前眉眼间带了三分凌厉的少女, 他早已察觉这个表外甥女待自己毫无晚辈该有的敬意,甚至还有敌意。
张子厚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我们费尽心思要隔开太皇太后和五皇子,你却非要把他接回来,好成全你外甥女的一片痴情,如今成全了外甥女婿的皇帝梦, 苏瞻你倒是可以捞个太师做做了。”
虽然九娘推断赵棣称帝也在赵栩的谋算之中,张子厚却将信将疑, 把一腔怒火和不忿撒在苏瞻身上。
“我的字天下人皆可仿。”苏瞻轻描淡写地道, 并不愿和张子厚费唇舌之耗, 他朝赵梣和向太后行了一礼:“臣以为,当务之急,正名也。只要天下人见到陛下身体康安, 臣等文武百官拥护陛下,自然明白五皇子乃伪帝,民心向背,顺手方可行舟。若河东路河北路三路禁军没有了出兵借口,自然可证实他们乃叛国犯乱之众。”
赵梣小脸涨得通红,努力哑着嗓子嗯了一声,又看向九娘。孟九真是料事如神,她说苏瞻一定会这么提议,苏瞻还真的就这么提议了。向太后伸手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点头道:“苏卿此言甚是,不如宣几位相公,邓卿他们来一同商议。”
九娘叹道:“苏相,敢问都进奏院的邸报、皇榜、敕书送往大赵的二百州县,最快需几日,最慢需几日?”
苏瞻神情自若:“远水的确救不了近火,但开封府和京畿路,一日内就有三十万百姓可护卫京师。”
九娘摇头道:“洛阳叛党乃阮玉郎所控,他笃信人性本恶,故大势宣扬那些虚假空洞的承诺,意在归拢民心,再不济也会让百姓两头不帮默默观望。”
她清冷的声音透着寒意:“士庶百姓,安守其宅其田者,免一年赋税;随军往京师者,免三年赋税;擒获京师奸臣佞党,赏银百两,水田千亩。不过,若是解救了苏相,护送去洛阳,便可赏银千两,得封子爵,荫及子孙。”
张子厚冷笑道:“张某的性命还真是不值钱。”他朝赵梣躬身道:“‘救’得陛下和太后‘送’去洛阳,也只赏银三千两,封子爵。这叛党如此厚此薄彼,下官实在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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