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团慢慢伸长了脖子,张开嘴,正待啊呜一口要吞下前面浮着的丸子,空中却忽然落下几滴水,有一滴正滴在它头上,还热热的,吓得它又一缩脖子。
孟彦弼拉拉陈太初,扬了扬眉毛。这哥比哥,也气死哥。九娘见了这个表哥,连带她来的两个哥哥都不要了,他们俩简直是多出来的一般。
陈太初弯腰拍拍九娘:“九妹选好哪一只,我们买了带着走罢。到里面去玩,有好多时果、腊脯、蜜煎呢。”
苏昉替九娘选了一只小乌龟,不等孟彦弼发话,就递给鲁老伯一百文钱:“算在一起便是,阿团它多亏老伯照料了。我下个月十五有假,再来看它。”不待鲁老伯推辞,苏昉将铜钱塞入他手中,笑着拍拍那阿团的龟壳,就要和孟彦弼一行人告辞。
九娘牵了他的衣角,殷切地抬头问孟彦弼:“二哥!我们请苏家哥哥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我要谢谢他送给我这只小乌龟,请他吃蜜煎。慈姑说,佛殿边上的我家道院王道人蜜煎最好吃了。我带了很多钱的!”
玉簪看着一头雾水的三位小郎君,干笑着解释:“慈姑说的是那最有名的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
孟彦弼陈太初和苏昉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来。孟家道院到了孟九娘口中,可不就变成了“我家道院?”
鲁老伯看着这群孩子笑着远去的身影,想起先前苏家大郎的话,哼唱起两句苏州戏里的曲句:“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来。”
这尾音还没转完弯,就挤进来了一个娘子急急地问:“老伯,刚才那位可是苏相公家的大郎?”声音都发颤。
鲁老伯看看她,再看看她身边跟着的两个身穿短衫绑腿的粗汉,摇了摇头淡然说:“不是。”随手朝水里的阿团丢了几颗丸子。
那娘子低头盯着阿团看了又看,伸手去摸那龟壳侧边一个小小的圆孔:“这是大郎养的阿团!我认得。老伯,那是大郎是不是?”她看看一脸戒备的鲁老伯,两行泪留下来:“我!我是大郎的故旧,两年多没见过他了,他竟然这么高了,我才没敢认他。”
一个汉子朝寺里看了看,有些不耐烦:“同你说了那就是他,你偏不信。快点走吧,还追得上。”
第25章
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的摊头前,九娘抢着付了钱,又小心翼翼地数出十枚铜钱递给陈太初:“太初哥哥,欠债还钱。”
陈太初慎重地将十文馄饨钱收好,一本正经地问她:“到你家道院吃蜜煎,为何还要付钱?”
孟彦弼哈哈笑,一路上听九娘说了开宝寺的事,他对苏昉亲近了不少,也不再称呼他为东阁了,自来熟得很:“大郎你不知道,为了你那碗杏酪,她又是被罚跪家庙,又是被——”
呵呵,忘记后面不能说了。孟彦弼挠挠头。
苏昉看着九娘满脸不在乎的样子,笑着伸手想去揉揉她的小脑袋,视线所及之处,却骤然停住了手,僵在半空中。
在他对面不远处,一个身穿月白素褙子的娘子正含着泪看着他,形容憔悴,可旧颜不改。他认得出。他当然认得出来。
“晚词姐姐!”苏昉不自觉地喊出了口。
孟彦弼等人诧异地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谁也没留意九娘的小身子僵住了。
苏昉快步上前,急急地问:“晚词姐姐?是我啊,我是大郎!我一直在找你们!”
晚词咬着唇,拼命点着头,好不容易才泪眼滂沱中哑声喊道:“大郎!大郎!是奴。奴是晚词。”
四周人声鼎沸,可这一刻似乎凝固住了。
九娘仿似站在荏苒时光的这一头,看到了那已逝岁月中的自己,有巧笑嫣然,有黯然失落,有痛哭流涕,有多思多忧。她揪着孟彦弼的衣角,好不容易转过身。
人群中,苏昉正握着晚词的手在说着什么。那个的确是晚词,这才几年?为何憔悴至此?为何阿昉一直在找她们?她们又是去了哪里?九娘转目四周,细心打量,看到晚词身后有两个看似不经意的汉子,目光始终盯着晚词和阿昉,那眼神,很是不对。
她手心中沁出一层油汗,慢慢捏紧了孟彦弼的衣角,浑身的汗毛极速炸开,心中转得飞快。
陈太初蹲下身问她:“怎么了?不舒服?”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觉这个小人儿像逆了毛的猫儿一样,就要伸出尖爪来了。
九娘勉强露了个微笑,拉着孟彦弼上前,一脸好奇地问:“苏家哥哥,原来你还有姐姐啊?”
苏昉满腹的话,在这熙熙攘攘的街市中正不知从何问起,被九娘打断后,一怔:“不是,这位是我娘当年身边的女使姐姐。”
九娘忽地小手一指晚词身后,大声问:“女使姐姐,那些人带你来找我苏家哥哥是要做什么?”
苏昉一愣。陈太初却已经上前几步,护在他们的前面,他在军营中历练三年,虽然年岁尚幼,反应却是这群人里最快的。孟彦弼也反应过来,几步过来,将晚词和苏昉九娘隔了开来。
晚词不知说什么好,哭着摇头:“大郎!大郎!不是的,你听我说!我有话要同你说!”
这时不知道哪里又挤进来四五个汉子,为首的一人高大魁梧,脸上带着笑,声音也温和,直接对着苏昉行了礼:“大郎,郎君知道你昨日突然跟博士请了假,很是担心你,下了朝就在家中等你。还请先跟小的回府去吧。”
九娘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外。高似!高似怎么会在这里!
她猛地转过头,下意识就藏到孟彦弼身后。先头的两个汉子和晚词却已经没了踪影。高似身边的人也已经散了开来。
九娘心中疑窦丛生:阿昉身上发生什么了?晚词又是怎么回事?会要高似亲自出马的事情,都是大事,那晚词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苏昉沉着脸瞪着比自己还高一头的高似,抿着唇不语,双手紧握成拳,背挺得越发直。
高似微笑着看着苏昉,闹市中他静若山岳,旁若无人。
陈太初突然上前一步,一拱手:“请问阁下是不是带御器械高似高大人?”
高似的瞳孔一缩,似针一样看向陈太初。
陈太初巍然不惧:“家父如今在枢密院,曾在秦州和高大人有同袍之义,小侄陈太初幼时见过几回高世叔。”
高似点了点头,拱了拱手:“原来是陈太尉家的二郎,见过衙内。高某如今不过一介布衣,委实不敢当大人二字。失礼了。”
苏昉上前几步,对高似轻轻说了几句话。高似脸上显过一丝异色,勾了勾唇角,轻笑道:“既然大郎这么说,那小的先回府禀告郎君一声,还请大郎早些回家才是。”
高似和他的人几乎是转瞬就消失在人群中。九娘露出脸来,心还在别别地跳。
苏昉转过身对陈太初说:“原来是陈衙内,失礼了。”
陈太初摇头微笑:“我都不叫你东阁,你怎么倒叫我衙内?”
孟彦弼挠挠头:“你们啊,就别客套来客套去了。什么东阁衙内的,还不都是九娘的表哥,我孟二的表弟?走走走,继续逛!没事就好。咱们别坏了兴致啊。我可要去选一张好弓。太初帮我也看着点,对了,你可答应了还要请我们去州桥炭张家好好吃上一大顿的!”
陈太初和苏昉相视而笑,又同时转向九娘异口同声地问:“饿了吗?”
九娘一呆。看着三个仰天大笑引得行人停足侧目的“哥哥们”,黑了小脸。
靠近佛殿的两廊下依旧熙熙攘攘,没外面那么嘈杂。九娘手里捧着陈太初买来的时果和腊脯。孟彦弼给九娘买了些赵文秀笔。苏昉给她买了潘谷墨,选的却都是以往九娘前世喜爱的那几款。好几次苏昉蹲下身同她说话,她很近很近地看着他,贪婪又心酸。有时他长长的眼睫垂下,认真地替她选东西,眼下就有一弯青影,她多想去点一点他长长的羽睫。
九娘拉拉苏昉的衣角,吧嗒吧嗒地看着他。苏昉就笑着伸出手牵了她,一路慢慢走走停停看看。
走的是多年前她牵着他的小手走过的路。如今,却变成他的手大,她的手小。
孟彦弼在后头心里却很不是滋味,问陈太初:“你说,这表哥怎么就比我这堂哥好了?”这一路,九娘本来都是牵着他的啊。
陈太初笑:“看脸?小孩子都喜欢好看的吧?”
孟彦弼叹了口气:“这才七岁啊!幸好才七岁啊!不然婆婆非撕了我不可。”
陈太初看着前面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身影,想起自己也抱过九娘一路,不自在的咳了一声。这不看着才像四五岁嘛。
如此一路停停走走买买,已近巳正时分。相国寺的三门阁原本有金铜铸的罗汉五百尊,还供有佛牙。可惜今日不是斋供日,寺庙没有请旨开三门。一行人遂转去大殿看那刚修复的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壁画。
有一个小厮远远地就朝他们招手,正是孟彦弼为了六郎一早安排来占位置的。
到了近前,孟彦弼忽地跳了过去大笑起来:“六郎!你怎么还出了——来?”
众人过去一瞧,那双手抱臂闲闲倚柱而靠的少年郎,可不就是陈太初早上说的,刚挨过打的赵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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