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你就别费心了。”持盈淡淡地道,“这两日,我针对你做了不少功夫。宋云香的亲朋,上蹿下跳地要帮她散播谣言从中获益的,杀了,有些难以断定是否知情的,抓了。你手下的那些大管事,正在押送进京途中。”
“他们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以前的事。”苏妙仪道,“你是皇后,万不可落下个杀害无辜的名声。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丞相着想。许夫人不曾善待你,可他一直把你视为珍宝。”
“知道的不少啊。”持盈笑着喝尽杯中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不会杀那些管事,让他们进京,另有安排。”顿一顿,她岔开话题,“你前几年就在东大街、西大街置办了宅子,作何打算?是不是想过些年长居京城?”
“是。”苏妙仪承认,“如今年岁渐长,知道不能一直逃避那些旧事。这次宋云香的事情,我责无旁贷,对不起你和丞相。”
“我就算了,你对不起丞相却是实情。”持盈换了个闲散的坐姿,“你有今日,是他昔年相助之故。”
“对。”苏妙仪轻轻点头,“他的恩情,我永生永世都还不清。”
“你知道就好。”持盈说起陆乾,“你成为富甲一方的巨贾,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为何到这两年才想起跟他清算旧账?”
“以前我根本没机会,也没人手。”苏妙仪解释道,“他对苏家做的孽,我至死都不能忘。不论等多久,我都想亲手除掉他。”
“说起苏家的事情,我问过爹爹,也翻了翻当时的卷宗。”持盈道,“苏家并不是真正的清白无辜,祖父从中帮忙斡旋,他们落魄合乎法度,起复也非难事。官场之上,本就是云谲波诡,郗诚墨与陆乾钟情于你,若是护着苏家,先帝定会责难,言官定会弹劾。权衡轻重之后,他们只能出手打压。昨日我向高启请教过,他说当年指责过郗诚墨与陆乾,他们把处境跟他说了,不否认有私心,但在当时也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怎样的帝王,都看不上为了一个女人明争暗斗的官员。老人家一把年纪,犯不着跟我扯这种谎。”
苏妙仪轻声道:“可是,我双亲兄长身死是事实。我是祸根,但若要我承认郗诚墨与陆乾不是仇人,绝无可能。早几年,郗诚墨病故,你又与郗家兄妹交好,对郗家……也罢了。”
持盈喝了一口酒,轻笑出声,“这话说的。眼下阿骁哥与明月安然无恙,我是不是要感谢你没请江湖高手刺杀他们?我又是不是要感激你体谅我的心绪?
“这事儿说到底,是你双亲兄长不经事,落魄时该做的是韬光养晦,他们却一病不起,心胸狭窄至此,在官场上难有作为。
“至于你,真的惜命一样在意至亲的话,当年就不该端着架子装清高,明智之举是该为了至亲择优而嫁。
“可你没那么做,眼下怎么好意思口口声声要为至亲报仇的?”
那样清越动听的语声,说出来的一字一句,都是诛心之语。苏妙仪有些发抖,踉跄着后退一步。
持盈话锋一转,“再说了,你并不是到这几年才有机会,前些年,你没时间,你在忙着嫁人生子经商,夫君死了之后,你又在忙着教导年幼的儿子。以李淳现在的才学,不花费莫大的心血精力,绝无可能——商贾之子,除了银钱多,出身还不如贫寒百姓。你可真是命苦,一双儿女都是最卑贱的出身。”
这样的话,她知道有多伤人。
有多伤人,便有多伤己。
她亦明白,自己在面对苏妙仪的时候,还能冷静客观有条理到这地步,是异常的,根本不合乎情理。
她这两日偶尔会害怕,怕自己下一刻就脱离理智到瘆人的状态,崩溃、疯魔。
那日见过高启之后,萧仲麟就让父亲去看望她。
父女两个在书房对坐,针对苏家、苏妙仪叙谈多时,之后父亲特别担心地看着她,说陶陶,别这样,你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想哭就对着爹爹哭一场,别这样,好不好?这样下去,你会闷出病的。皇上担心你,爹爹也担心你。
是该哭,只为了父亲、萧仲麟、郗骁、沈令言、路离等雪中送炭的亲友夫君,就该感激得每日垂泪。但是哭不出,眼睛酸涩至极,眼底却是干涸一片。
她知道,心里有一个地方被生生撕掉了,汩汩地沁着血,疼,疼得她麻木不仁。
昨夜,萧仲麟早早陪她歇下,只是搂着她,说持盈,这世间的事总有轮回,但不会在一个人一件事上应验,你失去的,迟早会在别处得到弥补。
他怎么会那么了解她的?怎么会知道她疼的地方在于此生无法得到母爱?想不明白,但是庆幸,当时就问他,是真的么?不是安慰我?
他就温柔地笑,说是真的,总会有更好更美的人与事,填上你心里那个缺口。又说有我呢,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好起来,把日子过得完满。
完满?她还可以奢望么?不敢。但是知道,在那一刻,他说的是真心话。足够了。
今日早间,出宫时遇见了郗骁,说了几句话,郗骁笑微微地揶揄她,“快没个人样儿了啊。怎么着?没法子环肥,卯足了劲儿要燕瘦啊?不好看,真的,瘦成麻杆儿多吓人啊。”
沈令言就瞪他,说你怎么就不会说人话呢?
她笑,真的笑了,说我就不能有个打蔫儿的时候啊?
郗骁说:“知道你打蔫儿,一个劲儿拦着家里那位姑奶奶进宫看你。你可快些好起来吧,我拦不了几日。”
她笑着说好,会好起来的,真的。
郗骁深凝了她一眼,收敛了笑意,忧心地说我信你,信你不会让这么多人担心你。
她郑重点头,心里暖暖的,也是酸酸的。
一个一个,掏心掏肺对她好的人,都不是血亲,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却放弃她许多年。
持盈又喝了一口酒,道:“当年你与许夫人一起安胎,在你们两个而言,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她终归是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格局,以为把我养在名下,就能让你一生远离京城,离开她在闺中时的意中人和此生的夫君。
“你才是真的开了窍,这件事而言,算得聪明、明智。没有事发一日,你生的女儿便会坐拥锦绣前程,所嫁之人必是高门子弟,眼下我成为六宫之主,已经超出你当初预料。
“若没有你心甘情愿地配合,这天大的是非,怎么可能在十六年之后才被揭露?
“你因为那男子厌弃我,便愿意利用一直妒恨你的许夫人,在这同时,也利用了家父——家父宠爱膝下两个儿子,京城街知巷闻,他又曾钟情于你,即便事发,晓得我的身世,也会因为旧情对你网开一面。
“你的确是天赋异禀的商贾。而这笔生意,才是你此生最划算的。”
苏妙仪身子抖得更厉害了,险些跌坐在地,“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看待我?你真的不能设身处地想想我当时的处境么?”
“我就是想过太多次,才想明白你与许夫人那些弯弯绕的。”持盈仍是噙着笑意但目光清寒,“你若对我有一点儿担心、牵挂,在先帝为我与皇上赐婚的时候,不论怎样,都该见一见爹爹或是我,把这事情告诉我们。你想没想过,眼下若不是皇上有心护住,若不是爹爹明白我无辜,我已经被许家放弃,被皇上嫌恶。
“对于你,我究竟算什么?这句话,我在心里百千次,这会儿明白了。对于你,我只是个筹码。
“眼下我是得宠,但来日会落到怎样的境地,谁都揣测不出。
“你这笔生意,此时便是最终的结果,不要指望我再给你带来任何益处。”
苏妙仪似是被人重击一般,后退两步,跌倒在地,“别这样说话,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持盈视线转为冷酷,周身罩上慑人的寒意,“你这样的人,大抵是笃定了寻常的人情世故,以为我在知晓身世之后,如何都不会置仁孝于不顾,会适度地对许夫人低头,更会对你尽一份孝心——到底是你把我生下来的。
“可我若能选择,为何要做你的女儿?又为何要有许夫人那样的母亲?情愿你当初一把掐死我,如今也不需满心自卑自贱,生不如死。
“我那个狠辣有手段的名声,我清楚得很,你更清楚。你与许夫人一个德行,都看准我在知情之后,费尽心思隐瞒皇上、挚友。
“但你们看错了,我是许家的女儿,是丞相教导着长大的,遇到这样的事,我最初只想一死了之对家族谢罪,随后便是面对这场风雨。
“这场变故,没有赢家,不会有赢家,你、我、许夫人,都会一败涂地。我此生大抵都无法释怀,许夫人失去了丞相的信任,日子也好过不了。至于你,我要让你回到原点。”
回到原点?指的是什么?苏妙仪不明白,隔着黑纱望着持盈,她惊慌不已。
多讽刺,她竟然害怕自己的亲生骨肉,且是怕到了骨子里。
持盈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轻轻放在几案上,“这是五千两,等我走后,你拿着这五千两,带着你的儿子离开京城。我会派专人监视,你们小富即安也罢了,若想出人头地,那是白日做梦;若是胡言乱语,便按律论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