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李淳的指望,傻子都看得出。你想让他功成名就,甚至或许指望我帮衬他仕途顺遂,对不住了,那些只能是你的黄粱一梦。
“你哪怕看望我一次,我都不会这样做,可你没有。没关系,我有自知之明,一个孽种,被放弃是多正常的事儿,还享受了那么多年的富贵荣华,怎么都赚到了。
“你名下所有的产业,都会上缴国库,日后那些管事,都是为皇室效力的人。
“你厌恶我,我以你的品行为耻。很公平。
“这事儿我跟爹爹商议过了,他同意。你是否想见他,他会不会见你,我不干涉,我要干涉的只有你与李淳的前程。
“我是误人子弟的行径,但是你放心,日后只要我有那个能力,便会为朝廷寻找胜过李淳的学子,便是来日落魄,阿骁哥与路离哥哥也会帮我如愿。”
苏妙仪失声痛哭。她做梦都没想到,亲生女儿会这样对待她,会迁怒无辜的李淳,顷刻之间,将她打回原形。
报应,这就是报应吧?
持盈饮尽杯中酒,“至于我,你不必亏欠,也不必怨恨。
“你对我的厌恶、放弃、漠视,是你该计较的过往云烟。我对你的无情、漠视、打压,是我目前能做到的最大的宽恕。
“总有一日,我会释怀——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毕竟,有些人被奸污、生女之后,一半年就能让风流倜傥的才子明媒正娶,就此夫唱妇随、相夫教子。
“毕竟,生过的女儿十六年都不需要见上一面,时局不危及到自己就不会见。
“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这点儿冷酷的心肠,定是拜你所赐,我谢谢你。
“谢谢你,生而不养。
“谢谢你,误打误撞的给我寻到了那么好的父兄。
“你不要再说对不起我了,依你当年的情形,悄然离开京城生下我,给我安排个清白的出身,不是不可能,可你未曾尝试;依你当年的情形,换了我,宁可选择一尸两命,也不会把孩子当做棋子转赠他人。
“你没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人伦道义。
“你枉为人母。
“你这等货色,李淳常年耳濡目染,怎么会不受你影响,怎么会不成为如你父兄一般心胸狭窄的穷酸书生?
“我不想看到你的样子,是因为听说你与令言姐有几分相似——我不想日后见到令言姐就想到你,就心生厌恶。
“你存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段,别再用。不然,李淳会尝一尝我这生不如死的滋味——生母嫁人之前曾与人私通生女,在他这等满腹道德文章的学子而言,这罪名不轻吧?——你别逼我用到你和他身上。
“散播谣言罢了,我也会,深受其苦的人,做起来不难算无遗漏。
“我们,就这样吧,就此别过,再不需相见。
“真的是相见不如不见,可这些话总要当面说明白。”
苏妙仪啜泣着,整个人都在发抖,“你怎能如此?你是我千难万苦生下来的孩子,怎么会不时时记挂?可我是怎么怀上你的?你难道不知道么?我怕见你,就是怕想起那份耻辱,这你都不能体谅么?”
“那份耻辱能有多重?在你,一半年就能放下而已。”持盈凉凉的笑了,语声冷冽,“生下我之后,你从从容容地将养两个月之后才离开京城——这是寻常为人母的做派?你有一点儿母女离散的悔恨记挂么?你在那时候,真的是个人么?都说母子连心,可你在那时,在之后很多年,把我当人了么?”
第063章(更新)
063
苏妙仪语凝, 再一次无言以对。
持盈把玩着酒杯,“你好生盘算一下,是我把你的钱财明抢进国库, 还是你主动交出来。若是愿意主动交出来, 可以再逗留三五日。陆乾交给摄政王了,他会得到应有的惩戒。”
这几年因为几次用兵, 朝廷一直紧巴巴的,父亲做梦都想变出一笔可观的银钱。是因此, 她与萧仲麟大婚时简直算得寒酸敷衍, 她和父亲都没往心里去, 大笔的银钱与其用来摆排场,倒不如花到实处去。
最近,萧仲麟也没少为国库吃紧犯难, 但凡出银子才能解决的事情,都要反复斟酌,精打细算。一次真是焦头烂额了,跟卓永开玩笑, 说一到这种时候,就想改行做商贾。卓永当时笑不可支,随后就偷偷地告诉了她, 说事后想想皇上那个样子,真是心疼得慌。
她倒是有心帮衬,却是无处下手——微末处再节省,省下来的也不够朝廷塞牙缝。这是治标还要治本的事情, 只有官员商贾诚心出力,国库才能尽快充实起来。
眼下这样安排苏妙仪,是撒气,是迁怒,对朝廷的好处,倒是到此刻才意识到的。
“持盈。”苏妙仪语声沙哑,轻颤着。终于,她唤出了女儿的名字。
持盈沉默下去,过了好一阵,她周身的寒意慢慢消散,随着情绪恢复平静,语气也转为柔和:“方才我说了太多,有些是冷眼旁观的分析事情,有些是出于对你与许夫人的反感。刻薄歹毒,都是诛心之语——我知道,但我不能不说。若是不说出来,一直闷在心里,保不齐哪日就要疯掉。你多担待吧。”
“我明白。”泪水模糊了视线,再加上隔着一道薄纱,苏妙仪看不清女儿的样子,可还是努力地睁大眼睛凝望着。
是美丽俊伦、手段强悍的女孩,是能在这样的时刻还能控制心神保持冷静的女孩。
这是她的女儿,让她怕,让她愧疚,亦让她钦佩的女儿。
持盈敛目看着衣袖,“我要说的,说完了,料想你应该也有话对我说。该你了,我听着。”顿一顿,又和声道,“你别再哭了,坐到椅子上说话,好么?”
苏妙仪用力点头,挣扎着起身,踉跄着走到厅堂西侧的椅子前落座。
持盈起身走到博古架前,赏看一件件精美的摆件儿,给苏妙仪留出缓和心绪的时间。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苏妙仪出声道:“丞相与你祖父为苏家斡旋的事情,魏氏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必是怨恨之至。她晓得我在孝期怀孕,是收买了常年在苏家走动的一位大夫。
“被她拿捏住这样的把柄,我只能听凭她摆布。不然,事情声张出去,已不是一尸两命那么简单。你聪明,定然看得出,我就那种牵挂计较特别多,又不能事事周全的女子,而且把繁文缛节看得比天还大。”
此时,她的语气特别平缓,像是在讲述别人的经历。到底是经历过殇痛、波折,又在生意场上打拼多年,若不是今朝被亲生女儿质疑、否定,在人前落泪定是不可能的。
相较之下,持盈自然更愿意面对这样的苏妙仪。她转回到三围罗汉床上落座,敛目聆听。
“她说如果我生下的是儿子,就养到魏家,对外说是她兄长的外室所生;如果我生下的是女儿,就养到她房里一名刚出嫁的大丫鬟名下。我怀上你,比她怀胎早半个来月。是这一点,让她在小产之后,改变了先前的主张,决意把你养在她名下。
“她那时候的情形,应该跟你说了吧,明面上是她仗着怀胎与相公怄气去了别院,其实是趁机数落许家父子,到别院是为了亲自吩咐下人看着我。
“但她和我都没想到,许之焕真动了真气,不曾去看过她一次。越是如此,她应该越厌恶我。
“我们这样的女子,在闺中的时候,仗着出身、样貌或小小才情,都是心比天高,觉着只要自己喜欢的看中的,就该是自己的,毕竟,家世不是许家那样有着百余年底蕴的,遇事总改不了个自以为是的毛病。
“她那时虽然心绪恶劣,但不曾为难过我。
“我怀着你,一日一日,知道你在长大,知道你会翻身、伸手、踢人了,更知道你身上流着的血有一半儿是我的。怎么会全无感触?那时我想,你一定是个淘气但懂事的孩子,不曾让我害喜,四五个月之后,总是给我欢喜感动。
“可是,只要一想到陆乾,便会恨得厌恶得浑身发抖。
“持盈,我有多少次哭着在心里对你说:对不起。可再多的亏欠,也对现状于事无补。
“生下你之后,我抱着那么小的你,想过别的出路,真的想过。
“可是持盈,我不能那么做,好多事,我都因为自以为是吃了大亏,在那时,心绪紊乱,凡事都会往坏处想。
“带着你逃离,给你安排个清白的出身,等你长大之后,往昔的事要不要告诉你?告诉你之后,万一你不能理解,心生蔑视怎么办?
“我本就是你的耻辱,你的污点。
“丞相的为人,在当年我就很清楚,他疼爱孩子,是心中有大义大爱的人。
“他是我这一生恩情最重的人,也是我愿意相信的人。
“而我,持盈,我怕看到你就想起最不堪的回忆,更怕我不能善待你。我没胆量去尝试抚养你长大。
“就这样,我让你成了许家女。也是从那时起,我的心就冷了,冷得自己都心惊。”
持盈抿了抿唇。
南窗上映着花树的光影,随风婆娑。苏妙仪望着雪白的窗纱,语声轻轻的:“我到了江南,用丞相接济的银钱安顿下来,女扮男装做小本生意,渐次悟出了一点儿经商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