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间,临安过来问话:“魏家的情形,老爷跟您说了吧?满门深陷牢狱,若是摄政王不松口,怕要在那里住到死。夫人,您真的要执迷不悟下去么?”
她当时哪里还有与许之焕作对的心力,无力地摇了摇头。自己很可能就要成为活死人,娘家也是生死难测,连执拗的本钱都没了。
临安颔首,“小人知道了。既如此,您只管放心,将养几日便能复原。这几日若有什么事,小人会来禀明。”
随后,外面的事情,临安每日寅时都会来告诉她。
赵家倒了,太后称病,不论民间、官场,都未有关于皇后的流言蜚语传出。许昭、许明记挂她的病情,许之焕和临安咬定她染了时疫,好生宽慰,允诺过几日就能让他们在母亲床前侍疾,兄弟两个稍稍松心,听从父亲的吩咐,每日一个照常去翰林院,一个在外院读书、打理一些庶务。
完了,所有的算计,都已付诸流水。
多可笑,活了半生,她仍是不能参透人心。
听到轻缓的脚步声,许夫人望向门口。
转过屏风,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持盈。
一名婆子殷勤地笑着进门来,搬来座椅,又奉上茶点,末了行礼退下。
持盈落座,打量许夫人片刻,开门见山:“我方才见了苏妙仪,过来看你,是说说她的归处。”
许夫人嘴角翕翕。这丫头如何安排生身母亲的去处,她的确是好奇得紧。
持盈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的安排,除此之外的事,只言片语也无。
许夫人暗暗心惊。人总是希望失而复得,最怕的是得而复失。原本坐拥金山银山的一个人,顷刻之间被打回原形,只有五千两傍身的银两……五千两,对于平头百姓,够花一辈子了,但对苏妙仪而言,真的是一朝落魄。
心惊之后,是恐惧。持盈对苏妙仪都如此,对她呢?将会是怎样的绝情?
“这两日,我想起你的时候不少。”持盈看着许夫人,目光温和,语气亦是。
许夫人却不敢对上她视线,心里想的是上次对她说的那些话,对她做的让她喝下毒茶的那件事。
持盈继续道:“这么多年,小事上的确是一直磕磕绊绊,你有时候看我的眼神,我这辈子大概都忘不了——这一点,大概是与你不合的症结,几岁的时候就起了逆反的心思。可你到底没亲手害过我,我与内宅旁人起争端的时候,你只是看热闹。倘若你这当家主母下手,让我落下残疾,太容易——我怨你,但从没防过你。”
许夫人闭了闭眼,神色痛苦。
“不论你是不是看在爹爹、哥哥的情面上,还是想让我物有所值,这些都该是我感激的。终究,你对我有养育之恩。在闺中你赏我的物件儿,都随着嫁妆进宫,安置在了小库房。”
许夫人心头一酸,又深深蹙眉。
“仔细回想,三四岁的时候,你对我很好,我还记得你亲自抱着我去后园赏花,到魏家的时候,也总是把我揽在身边,怕我被魏家的孩子欺负。——隐约有个影像,具体的记不清楚了。但我想,那时你对我或多或少是疼爱的。”
是疼爱的,那时候真的是疼爱的。天真活泼的女娃娃,每次看到她,便张着小手,小鸟一般跑向她,嘴里唤着“娘亲,娘亲”,怎样的人能不动容,不疼爱?
“就是因为这些,我从未怀疑过身世,笃定闹得再僵,总有一日,我们会相互原谅。”持盈怅然一笑,“但是真可惜。现在这样,真可惜。”
一滴泪,沁出许夫人的眼角。
持盈语声轻缓,“我是想,您当年对我都如此,对大哥二哥,该是怎样的牵肠挂肚?我与您,都该想想他们两个。”
许夫人睁开眼睛,望着持盈。她留意到了持盈的称谓从你变成了您。
持盈对她绽出一抹微笑,“我的身世,就算您亲口宣扬出去,都不能成真——苏妙仪有专人监视,您总不能再给我寻个生母吧?爹爹不会再给您那样的机会吧?就算真闹到那个地步,不过是连大哥二哥都深受其害,云里雾里,不知该信谁。一来二去的,一家人都要生分起来。”
许夫人摇了摇头。
持盈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也没问,继续道:“与其如此,我们不妨继续过以往的日子。大面儿上,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您好生将养,继续做许夫人;我体谅您身子不妥,不需进宫相见;至于魏家,我让人把他们当年的卷宗拿过来,您看看,若是需要,再见见人证,没人冤枉过他们。若是之后您还是觉得他们是受我迫害落魄,那我就真是对不住您了——真没法子起复魏家。”
许夫人定定地看着持盈。
持盈怅然一笑,“我这几日,有时真的是生不如死,您也不好过,爹爹、哥哥百般担心。为了爹爹、哥哥,为了我小时候您的恩情,我应该这样做。”
她不怕父亲对许夫人下狠手,怕的是来日许家父子反目。同在一个府邸,父亲惩戒许夫人的事能够瞒多少年呢?万一消息走漏,父亲就会被两个儿子质疑,甚至敌对。只有许夫人亲口否定被夫君严惩的事实,哥哥才会再无疑虑。
“孰轻孰重,您好生想想。”持盈语气诚挚,“若是可能,这一半日就让临安告诉我。”
许夫人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持盈起身,“您好生将养,我不打扰您了。”欠一欠身,转身向外走去。
“持、盈。”许夫人有些费力地唤住她。
持盈回眸。
许夫人挣扎着坐起身来,“别忙着走,我想跟你说说话。如果可以的话。”
第065章(更新)
065
持盈略一迟疑, 回身落座,“自然可以。有什么话,您只管说。”
许夫人端起床头小柜子上的清茶, 手有点儿抖, 茶汤在杯中起了涟漪。她并不在意,连喝了两口茶, 神色从容了一些,“我日后, 绝无可能走出这个院落。你的意思我明白, 就算不能改变结果, 起码能够在明面儿上做些功夫。我会尽力尝试,求见老爷,把话跟他说清楚。这不需考虑, 我便是再不知好歹,眼下的处境还是能够看明白的。你能为阿昭阿明考虑,不因为他们有我这个娘而迁怒,我感激。”
持盈不置可否, 笑了笑。
许夫人看住持盈,“到现在,你都没问我一句为什么。”
持盈想了想, “您没说过么?”
许夫人笑了。连她都没想到,在这时候,竟然还笑得出。
持盈微微侧头,“方便的话, 就跟我说说。”
许夫人微微点头,“你既然能将方方面面的流言蜚语压下,查清楚那些陈年旧事必是不在话下。”
持盈默认。
“我出阁之前的有些事……这些年真是后悔了无数次。”
持盈觉得这话似有弦外之音。
许夫人摩挲着手里的白瓷杯子,“我曾钟情郗诚墨的事,你爹爹知道,在成婚前就知道。”
持盈意外,看着许夫人的眼神,有些疑惑。
许夫人自嘲地弯了弯唇角,对她点一点头,“你进宫的日子不短了,你我又到了这步田地,有些话,不妨与你直说。我成婚前心有所属,你爹爹就不需说了,他钟情苏氏。他是怎样的人物?怎么样的女子嫁了他,能够不一心一意地与他们过日子?
“你大哥二哥出生之后,我以为我真的在这个家站稳了脚跟,余生只需过相夫教子的日子,求一个贤良敦厚的名声——你爹爹需要的,就是那样一位夫人。
“可我没想到,成婚前已逐日淡去的儿女情长,还会影响到我。
“出嫁之前,我嫉妒苏氏,是因为郗诚墨,但只是小打小闹。出嫁之后,我对苏氏便是妒恨了,我受不了夫君说服公公帮忙开脱苏家。
“我也怕,怕那个女子一直横亘在我和你爹爹之间。
“所以,我处心积虑地接近苏氏,寻找将她打压到再无翻身的可能。为了成事,我不得不做表面文章与你爹爹闹翻。却是没想到,那一次的错误,才是这辈子最严重的。”
话说得虽然这样委婉,但持盈不难听明白:成婚之后,绵长的岁月之中,许夫人对父亲生出了情意。这情意深重,重到让她在一些事情上愚蠢或疯狂。
“你爹爹那个人,”许夫人目光怅惘,“从你出生到现在,你见过他对我发火么?从没有,很多年,他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我说,这不是因为我没有过错,而是我想与他争吵都吵不起来。”
持盈迅速回想,好像还真是那样。
“一直是那样,看似温和,实则是疏离冷淡。他对妻妾都是一个样子。归根结底,这怪我,我清楚。口不择言说的那些话,让他真的烦了、累了。”许夫人说到这儿,叮嘱持盈一句,“言语最伤人,你该从我这儿听说也领教过了,日后要引以为戒。”
这是实实在在的道理,持盈点了点头。
“你两三岁的时候,真的是特别可爱,就算我这种歹毒的人,也是由衷的喜欢。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无辜的呢?
“后来对你变了态度,开始嫌弃你,是因为你与郗王府两个孩子走得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