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马蹄声停住,他的声音清越细亮:“如意给贵妃娘娘请安。”
母妃掀开帘子一角,我只能看见他欣长的身子和一点侧脸,他眉生的好看,压着眼侧飞入鬓角,像一只驻足在花朵上的蝶。母妃端庄的对着他道了声:“内都司。”
帘子掀下来了。
我忍不住要惊呼,要掀开帘子好好看他,对着他笑一笑,要打开车门扑入他怀中,对他述说这些日子的思念。
而我只是抖着我的手指,紧紧的抓着裙角。
在宽阔的御街上,我们错身而过。
芙蓉川的日子过的闲暇,自从父皇宠幸蕊昭仪之后,荔枝阁日日圣宠不断,后宫争斗越发的云谲波诡。父皇上朝越发潦草起来,几乎把御书房都搬去了荔枝阁。
母妃彻底的对父皇寒了心,新欢情浓,郎心似铁,那些共窗剪烛的日子烟消云散。谁都知道君王总有薄情的一天,但等那一天真正来到,那侵骨的寒意仍是伤人措手不及。
母舅家前几日带来一位极美貌的表姐来母妃宫中请安,母妃沉默了许久,带我们来了芙蓉川,这是母妃第一次,离父皇那么远。
芙蓉川,是他们情定之地。
年轻的皇帝在瀑泉下的清凉殿发觉捧玉盘的女官罗裳轻薄瑟瑟发抖,贴心的为她披上一件袍子,握住了她冰冷的手,从此牵着她的手走出芙蓉川,登上御辇走向富丽的皇宫。
这是母妃给我讲的最多的故事,只是故事的一半还没讲完,却戛然而止,弃了下文。
不许人间见白头
我为母妃怨怼父皇的薄情,又殷殷期盼如意的消息。
宫女们呈上那盘樱桃时,我心内一惊,紧紧的抓住女官的手,已经过了樱桃进贡的时节,每年最晚的一批樱桃,都是如意为我独独留下的。
我急急追问道:“何人送来的樱桃?”
女官着实被我吓着,结结巴巴的回答:“奴婢不知...是,刚刚宫里的内侍送来的。”
“人还在么?”
“已经,已经走了一会儿了。”
我抓起裙裾奔出院门,不知何处而来的预感,我知如意,如意他一定在。
我多希望他在啊。
宫门守卫的禁卫见我凌乱,不免慌张了一把。
我气喘吁吁的问:“刚才有人出去来过,又出去过么?”
有人回禀我:“今日不曾有他人进宫,只有厨房的采买进出过。”
我愣愣的眺望片刻,绵绵的草木葱郁,没有马嘶没有人声,他那么忙的,如何会来芙蓉川。
心灰意冷的往内苑行去,瀑泉后的假山边有一抹浅灰的身影,不远不近的隔着。
透过水珠四溅的水帘望去,是我魂牵梦萦的模样,眉眼清俊,嘴唇凉薄,温柔的凝视着我。
我高兴的要尖叫起来,不顾一切的扑过去,敞开双臂抱着他,深深的埋在他的胸膛里。
是我熟悉好闻的气息,不急不缓的心跳,双手缠起正好合适的身姿。
我的泪濡湿了他的衣裳,他拍拍我的肩膀,轻声笑道:“公主都满十六岁了,怎么还是这般爱哭。”
我跺着脚,仰起泪脸看他的绵绵笑意,狠狠的揪着他的衣襟道:“好几个月了,你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叹一声,衣袖揩去我脸上的泪,歉声道:“小人对不住了。”
我有千言万语要说,却霎时不知从何说起,有千万的委屈要指责他,却在见他的时候全都冰化水。
他问道:“贵妃和二皇子呢?”
“在殿里午歇,快要醒了。”我闷闷的道。
“时间很短呐。”他喟叹,低头吻住了我的唇。
像久旱的土地遇见甘霖,花种埋在地下挣破外壳,蔓延出绿芽,抽枝长叶啪的一声绽放花蕾。我顺从自己的心意,探出舌疯狂的缠住他,在他唇间啃咬吮吸,在唇舌间吐露自己的气息占据领地,要紧紧的绑住他,让他寸步难行,再不能离我半步。
待平静下来,他的唇红滟滟的发肿,一副被蹂躏的模样,我脸上浮出一点羞意。
他眼里满是春雨润润的笑,抚摸着我的唇笑道:“公主长大了,如今,也学会主动迎着了。”
我抓着他的袖口:“你要是下回再敢这样,我,我就恨死你了.....”
“小人不敢。”他整整我的鬓发,温柔的道:“回去吧,出来久了,贵妃该起疑了。”
我扯着他的袖子:“回去后,你还在宫里?”
“小人不在宫里,还能在哪儿?”他笑着回我:“小人在宫里等公主回来。”
待到回宫的日子,母妃却病倒在了芙蓉川。起先是疲乏和绵绵的眩晕,然后是来势汹汹的高热和长时间的昏迷,全身都发起豆大的疱疹。
我抱着吓坏的铭瑜六神无主,清醒时母妃青白的手紧紧扣着我的,苍白虚弱的道:“别声张,莫禀你父皇,让禁卫去太医院找田太医就是。”尔后又昏沉过去。
我夤夜让禁卫进宫去太医院,田太医拎着药箱匆匆而来,诊过母亲的脉象,一夜施针煮药,又遣药童回宫取药。
我惊疑问道:“一直都是好端端的,怎么母妃突然病起来。”
田太医施政望望我:“邪气入祟。”
我抱着铭瑜在外间坐了一夜。
次日午时,父皇心急火燎的撩袍子进来,怒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知朕。”
母妃身边的嬷嬷跪倒:“圣上国事繁忙圣体怀忧,娘娘不欲再让圣上分心,故吩咐小人们不得声张,只去请太医来看。”
我和铭瑜扑入父皇怀中:“父皇....呜呜呜....”
“荒唐。”父皇安慰着我们,进里间看母妃,却被母妃拦在门外。
“臣妾乃将死之人,岂可玷污龙体,陛下请回罢。”母妃虚弱的道。
父皇推门而入,急急的奔向床榻:“如何出宫这些天,就突然病倒了。”
母亲埋首在锦被中,两只青白的手攥着锦被,哭道:“臣妾现下不能给陛下请安,求陛下饶恕。”
父皇握着母妃的手皱眉:“这个还跟朕讲这些礼节,让朕看看,到底什么病了。”
母妃闷着头喘息道:“臣妾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实在没脸面对陛下,陛下请回罢。”
“梦瑶....”父皇柔声劝:“莫说瞎话,我们立马回宫,让太医们给你轮诊。”
母妃摇摇头,“臣妾怕是不行了。”呜咽的哭声从锦被里传来。铭瑜听得母妃的哭声,也放声大哭,攀到母妃身前:“母妃.....”
父皇抱着铭瑜坐在膝上:“别说瞎话,铭瑜还小,还等着你照顾呢。”
母妃哽咽道:”臣妾是个没福气的,恐怕再难陪着陛下了,倘若臣妾真去了,还请陛下怜惜臣妾的两个孩儿,务必让他们平安顺遂长大,快快乐乐的过完一生。”
我眼圈发红,默默的坐在母妃身边,牵着母妃和父皇的衣角:“父皇...母妃...”
“梦瑶...我们说过的...你要陪着朕一辈子....又不是什么大病,别丧气...跟朕回宫去吧...”
母妃迷蒙的喘两声,笑道:“臣妾不愿回宫,芙蓉川就很好了。”
她呓语:“宫里总是有那么多的女人围着陛下,臣妾累了,老了,挤不进陛下身边了...总有一天,陛下会忘了臣妾,忘了梦瑶....”
父皇神色涩涩,苦声道:“是朕最近怠慢了....朕对不起....”
母妃的语气轻快起来:“那年臣妾才十四岁,选秀入宫后,在芙蓉川做女侍,什么都稀罕的不得了,清凉殿边的瀑泉又凉快又清爽,臣妾贪凉,就在清凉殿当差...后来遇见了陛下...
臣妾记得那天的,陛下还取笑臣妾来着....”
不许人间见白头
父皇抚着母妃的手,缓缓回忆道:“是啊,你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穿一件杏子红的罗裙,低着头捧着玉盘,手上冰凉凉的......”
“那是臣妾最好的日子,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儿,有了陛下的宠爱,臣妾这一生,过的足够了...”
他们眼里是漫长的时光翩跹,不是帝王与贵妃,而是两个普通的,相爱的夫妻。
母妃恳求道:“陛下,如若臣妾走了,不要去皇陵,那儿太远太寂静了,把臣妾葬在芙蓉川可好?就在清凉殿后山顶,守着芙蓉川,日日望着禁内,看着陛下和孩子们。”
“你说什么傻话。”父皇哽咽,”要好起来,无忧和铭瑜都等着你照看。”
“当年可说好的,要一生一世陪着朕。”
母妃苦笑:“臣妾以为,陛下早已不要臣妾了....”
父皇陪着母妃在芙蓉川住了数日,悉心照料恩爱有加,母妃的病渐渐好起来,我们一家,回宫了。
我分不清母亲眼里的真真假假,或许,真假也不重要。
闲暇的时候,父皇也来母妃宫中坐坐,他们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 ,平日里如寻常夫妻似得相处,聊一聊家常闲话和一双孩子,母妃洗手亲自做羹汤,亲自打点父皇上下形状,父皇父皇浸沉在妻贤子孝的氛围中十分愉悦,得空时常抱着铭瑜读书写字,教授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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