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策马朝我行来。
那眉眼愈来愈明晰,清雅山骨潋滟水波,裹着几千里风霜旧尘,在我脑海里锤刻成沉甸甸的重石。
我一步步后退,倚靠在角门上。
靛儿手足慌乱不知所措,缠着手看看面目表情的我,又看看沉默向前的如意,嗫嚅着唇:“公主。”
我转身,沉默的回府,把这满天风雪,都关在门外。
如意扣
我大步迈在白茫茫里,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行走,血淋淋的割着我每一块皮肉,刺耳的脚步声回荡在脑海里,砰然裂的脑仁生疼。靛儿匆匆跟在后头追着我,结结巴巴道:“公主,您慢些,仔细脚下滑了。”
我喘息着在雪下站定,雪花飘在脸上冰凉,脑里却热滚滚,充斥着颠来倒去漫天漫地的三个字,为什么?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为什么和我相爱,为什么和皇后私通,为什么害死父皇,为什么甘愿助大皇子上位,为什么又离间新皇和太后,又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从来都看不懂他,就算亲密如一人,也从不曾看懂他的眼。
我喘着,心里滚滚热热,提裙回身狂奔,靛儿在身后慌张叫喊,手炉掉在地上,裙裾扯住枯枝,我鬓发全乱,此刻只想面对着他,明明白白的问一声,如意,为什么?
角门之外,雪地里空无一人,风刮卷着乱雪,远远的喧笑声传来,弥漫着食物浓郁的香气,我追逐而出,马蹄已被飘雪掩盖,四下张望,再没有风尘仆仆的身影,再没有萦绕于心的面容,仿佛刚才的那一刻,从来只是幻觉。
我愣愣的松开裙角,风从青白僵硬的指间穿过,一切都是空落落,一切都是煎熬。
只有天地呜咽,风雪无言的叹息。
屋里温暖如春,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馥郁香气充盈脑海生疼,白貂团在桌脚打着瞌睡。靛儿为我解下狐裘,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发问:“殿使大人...为何...”
我手足冰冷,灌下一杯酽酽的热茶,虚弱的截断她的话:“你眼花了,刚才,我们只是在庭里赏雪而已。”
“是.. 是..”靛儿低头回道:“公主衣裳都被雪水浸湿了,奴婢让人去拿一身衣裳换下。”
我茫然的回顾四周,书桌上一幅未完的钟馗嫁妹图,雪白的锦纸上,红艳的嫁衣已然描完,泼墨的髯须晃的眼生疼,我捻起画,把这一幅喜气洋洋的喜庆置于灯下,焰舌舔着画纸,哔啪的吞噬着脆弱的锦纸,腾舞起绚烂的火光。
这偌大的屋子充满了无边的寒意,充满了无望的未来。
夜里多梦。
我梦见九泉下的父皇慈祥的笑容和棺椁里冰冷的身体,美丽的母妃在凄凉的陵园孤苦度日,年幼的弟弟一人在皇宫无人照料,我梦见自己坐在他肩头攀折着枝头的繁花,落他满头满兜袖的花瓣如雨,又是安静的幽兰和皇后带笑的声音,一起在我脑海里组成急速的漩涡,拉扯着我向无边的黑暗坠去。
我明知那是梦,焦声唤自己清醒,梦中的自己却不曾听间,跌跌撞撞在黑暗中独行。
胸口有痛,似是穿心而过的剑,如意的脸水波似的晃荡在黢黑的虚空中,又碎成片片齑粉簌簌掉下,我眼睁睁任由漩孔逐步逼近,吞噬着自己的身心。
醒来浑身是汗,我紧紧攥着胸前的如意扣,掌心发麻,是如意扣的痕印。
我摸到链子的机巧所在,又一次尝试着解开它,接合处针孔大小的缝隙,到底要怎么解,才能嵌合机关,松开链子。
这块如意扣绞着赤金的链子,乃是昆吾山底百炼成钢的钢水锻造,多用来做国之至宝重器,而我身上这条,是前朝锻造出唯一一条锁重犯琵琶骨的刑具,锁骨之人是前朝国师萧笑莲,二十年都被锁在旧乾宫狱,而今朝却改头换面,截了一段做成颈链挂在我脖颈间,除非解开其中机巧,否则无断之法。玉碎它仍在,它在则玉全。
锁住我的,并非是这块如意玉,而是这根刑链。
我长长的吁一口气,睁着眼睛躺在帐间,直直的看着手上的如意扣痕印,一个扭花卍字,四周缀以祥云图案,手指上印着反面的一片密文,我凑近眼前,却模糊的认出了一个字。
那是梵文的佛。
我赤足从床上跃下,取了一方印泥,俯身摁上如意扣沾上朱砂,落在纸上,针尖般大小的字,我取过一片妆台里的琉璃片,放大而观,却是一幅扭曲的,却仍可辨认的阴文梵语谶言。
凿山之心琢玉
刻以佛祖心印
伏愿龙天八部
护吾所爱
承此善业
获福无量
掌灯人永世供养
原来如意扣的反面,是一方梵文印章。
我朝旧俗,佛前点灯,照受业者前路,获无量福喜,不坠幽冥,昔日他赠我之玉,拳拳之爱语,在今日看来,却是无比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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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章初雪稍微做了一点点改变
这章如意扣谶语在前前前文也改掉了,无忧这个时候才第一次看到这个谶语。
而这段出自敦煌洞中一张纸条,是大宋赵行德的誓愿,非常美,贴在这里和大家一起欣赏:
维时景佑二年乙亥十二月十三日,大宋国潭州府举人赵行德流历河西,适寓沙州。今缘外贼掩袭,国土扰乱,大云寺比丘等搬移圣经于莫高窟,而罩藏壁中,于是发心,敬写般若波罗蜜心经一卷安置洞内。伏愿天龙八部,长为护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宁;次愿甘州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现世业障,并皆消灭,获福无量,永充供养。
这周作者卡文卡到死,然后又被童鞋们诱惑玩游戏去了。。。so,对不住没有更新。周末会好好补上的....
亲吻
我又病了一回。
只是有些发热和咳嗽,府里的管家请了王宫的御医,也只说是染了风寒,并无大碍,开了几帖药吩咐下人煎服。又浓又苦的药煎好呈上来,我实在厌恶,每日里让人倾倒在树根下,这病,也足足拖了一两月才好。
日月城已是寒冬,屋里烧着暖融融的地龙,桌上摆着一盆虬结白梅,颤颤的含芬吐蕊,一点香气消融在暖热中。
察珠来看我,仔细打量我一回,握着手道:“怎么又瘦了这许多,阿椮回来,可得心疼的什么似得。”
我扶她在软榻上坐下:“嫂嫂慢坐,小心身子。”
察珠又有孕了,北宛王几位儿子中,乌邪奉来的子嗣最多,这回察珠受孕,父王容颜大悦,在宫里大肆热闹了一番,奉来再不肯让她忙前忙后打理家事,呵护的如珠如宝:“有了身子,还望我这儿跑,若是让大哥知晓了,一定怪罪我不懂事了。”
她撑着腰肢坐下:“不碍事,都生三个了,再没什么顾忌,现下里就当捧着个番瓜过日子了,只是在家闷得慌,出来透透气才是好的。”
婢女在她身后塞在几个软枕,我弯着腰微笑着望着她平坦的肚子,实在捉摸不透这奇妙的一种历程,察珠见我好奇的目光,握住我的指尖贴在她腹上:“孩子在这呢。”
以前在宫里,有孕的嫔妃最忌外人摸肚子,就是远远的看上一回,也要提心吊胆的怕你做些什么似得,她这般大胆倒是吓了我一跳,只是指尖下的肚腹柔软平坦,尚无一丝动静,忐忑道:“这倒是我第一回..摸孕妇的肚子。”
她嘻嘻一笑:“等月份大些了再来摸,那时候肚子就涨起来了,圆滚滚的硬梆梆的,像藏着一只瓜。”
她脸上有慈爱的光芒,拍拍自己的肚子:“你能听见它的心跳,它在打哈欠,在玩耍在翻身,还能看见它的小手小脚在肚皮上突起。它也会开心,会闹脾气,好玩极了。”
我想象着那副温馨的画面,也不由得雀跃,对着察珠的肚子道:“快点长大吧,我想见一见长大的你。”
察珠笑着道:“它出生的时候正是秋天,在北宛,秋天出生的孩子最有福气。”
我笑:”那时候可得备下一份大礼来迎接它。”
我们如亲密的姐妹,讨论着未出生的孩子,要准备的衣裳鞋袜,挑日子去山里祈福,婢女在外间道:“大王子来了。”
察珠站起来朝着门外望去,乌邪奉来踏入屋中,爽朗笑道:“叨扰公主了。”
他扶察珠入怀,嗔道:“只知道往外跑,这么大人了,还不知晓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我拂衣立在一旁微笑,乌邪奉来对我行礼:“左左右右在家哭闹,我应付不了,只得跑来公主这把她们的阿史那带家去了。”
我含笑道:“可是我不好,跟左左右右抢了阿史那了。”
奉来对我道:“公主身子可大好了?”
我颔首:”已经好了。”
一番席面话说下来,夫妻两人双双向我告辞,我目送两人远去,回身向靛儿道:“阿椮可曾来信了?”
靛儿道:已经送来了,搁在书桌上。”
年关之时,阿椮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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