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釉,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反应。
他轻轻放开手,触摸上她的青丝,如同丝绸一般的墨黑。洛水一舞,那燃尽最后一丝光亮的油灯,原来,早已熄灭。
“我该怎么做……”窦瑰看着她的面无表情,几乎是慌乱着问,“那十年以来,你都是怎么活过来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恨她背叛,恨她算计,归根结底,不过是恨,她从未爱他。
可是,她欠他的只是一颗心。
他欠她的,却是堪堪数百性命,是一族半世的荣耀光华。
他怎么敢奢求她能爱他?!
命数错综难理,谁对谁错,谁输谁赢,谁爱谁狠,早就和成一团的烂泥,分不清,看不明。
夜雨下,窦家五侯爷第一次彻头彻尾地感受到这个世间的冰冷与绝望。原来纯粹的崇拜,深爱,在一夜之间,碎成粉末。
同样夜雨下的河边,窦家的女儿窦归荑,却笑意温暖,在破旧漏雨的水亭下,顶着棕树叶避着被风刮进的斜雨,唱着悦耳动听的歌儿。
君骘斜靠在柱子闭目养神,唱完一小曲,归荑伸出手,接到一滴冰凉的雨,回过头,说:“君骘,这雨水像是雪水一般地冷呢,不过,它却是春雨。预示着温暖到来的春雨。”
回过头,君骘却似是睡着了,半点声响也没有。
“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归荑走到他面前,替他拢好衣物。
又到窦南筝身边,搭上几根新柴火,火光窜动。
远处却陡然传来马嘶声和哒哒的马蹄声。似乎还有人声夹杂其中。
归荑赶紧要去叫醒君骘,却不想他已然站在她身后,目光犀利地盯着前方,手轻轻搭上腰侧的刀柄。
而人影接近,却看到,是一身官兵装束。归荑长吁一口气,高兴地回过头扯着君骘的袖子用力摇晃着,说:“他们找到我们了,太好了!”
归荑再定睛一看为首的人,更加喜不自胜地摆着手,大喊道:“姐夫,姐夫!!”
姐夫?
君骘眉毛不由得挑了一下。
耿峣看着躺在地上的窦南筝,脸色猛然一变,驾着马疾驰而来。
他轻轻地抱起躺在地上的她,带着她先行策马而去。
归荑回过头,正要往前走,君骘却蓦然一手抓住她。
她疑惑地回过头,君骘缓缓松开手,说:“你要回去吗?”
归荑大约会错意 ,笑着说:“这雨虽大,可是姐夫他们带了蓑衣来,不怕的。”
“雒阳城,你要回去吗?”君骘看着漆黑的天空,问。
“我要回去。”归荑微笑着回答,穿上别人递上的蓑衣。
“难道直到今天,你还天真地以为,雒阳城只是看起来那样金玉繁华的地方吗?那样的繁华背后是什么,你确定,你想要去了解吗?”君骘看着一脚踏入雨里的归荑,默然问道。
归荑停下脚步。
她回过头,说:“嗯。”
“为何?”
归荑微微扬起头,冰冷的雨水拍打在她脸上。
“我不知道将来我会遇到什么,但是,我不想要让那个人,露出那样孤单的表情。”她轻轻笑道,“除非是他先不要我,不然,我一定会留在他身边。”
君骘蓦然愣了一下。
归荑回过头,说:“那样的人,你也有吧。”
君骘蓦然想到了,当年漆黑的地牢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耗尽生命。多少个弹指后,才触摸到那样一双雪白温暖的小手。
她年纪还那样小,却笑靥如花。
她说,我会让你出去,你等着我,我一定会让你逃出去。
如果没有她,他的一生,大约都要在那方寸的黑暗里度过。那给予了他新的生命意义的女孩。除非是她不要他,否则,他必将一生为她竭力拼杀。
他的搭在刀上的手渐渐握紧。
蓦然,叹口气,踏入风雨中,跟上归荑的脚步。
☆、第五十四章。以身殉国
那一段时间,对于青釉来说,如梦似幻,似真亦假。
三四月的天里,风渐渐变暖,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思绪与记忆,如同晨起的雾气,终于渐渐散开变得清晰。
她隐约间记得,似是有谁夜夜守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喃喃细语。微凉而温柔的手拂过她额前的碎发。然而当她清醒的时候,又看不到他的身影。
五月底的时候,雒阳城里头等的大事,便要数窦家的五侯爷娶亲了。可这五侯爷娶的,竟然是前两年红极一时的舞姬,这也成了雒阳城里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首件。
雒阳城里的荣华卑贱,特别是女子的,转瞬间,便可是云泥之别。也因此,挽金阁又在雒阳城里占尽了风头。
荷花池里的荷花初开,五侯爷带着这位新妻泛舟游湖,宠极一时,也有传闻说,这位不得了的侯爷夫人,原是靠着肚子嫁进去的。
然而世事无常,六月中旬的时候,五侯爷又要出征了。
=
到了七月中旬,青釉才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
她回忆起这混混沌沌的半年,其中三个月,竟是没有丝毫记忆,余下的三个月,思绪逐渐清晰。
她抚摸着肚子,里面的孩儿调皮地踢了她一下。
已经七个月的孩子,竟是如此活泼。
她看着自己的肚子,回想起了那混沌日子里,窦瑰对她说过的破碎的只字片语。
出征前的那一日,他温柔地抚摸过她的眉眼,说:“青釉,这个孩子,不是什么窦家的孩子,是你和我的孩子。”
这孩子的生命她能够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脉动,他的每一个小动作,都能给她带来强烈的感觉。
这是,她的孩子。
可是,是窦家的骨血。
她曾经想要,带着这个孩子一起去死。
可是这样的勇气,她再也拿不出第二次。
异样的触动在她心间腾起,她抚摸着肚子里的小生命。渐渐地,思绪愈加凌乱。
她是梁家的女儿。除了下落不明的弟弟,她是梁家仅剩的骨血。也正因为如此,她的生命,并不是她自己的。
她承载着数百人的冤屈与憎恨。那一份憎恨,几乎要耗尽她的一生。
可是,当她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的时候。很奇异地,她开始幻想另一种不可思议的人生。
那是一个梦。
在那一段混沌的时日里,所感受到的,一个梦。
梦里她被人细心呵护,梦里,她有一个深爱她的人,并且她也将之倾尽温柔相待,日日细碎的时光里,相濡以沫,岁月静好。
纯粹而干净的梦。
“阿娘,阿姐。”青釉抬着头,望着蔚蓝的天际,发了好久的怔,“当初活下来的那个,为什么是我呢?”
但是她的日子过得实在太安静了。到了六月底,才有一个窦归荑来见了她一面。
那个女孩和她说,青姐姐,你放过五叔叔吧,他会死的。那句话说得太过凄凉,青釉都愣了许久,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听着那个女孩的叙述,她才知道自己在半疯半醒的那段日子,竟然是那样对待窦瑰的。
每一次一见到他,就如同见到恶魔一样发狂,摔东西,呕吐。另窦瑰都不敢轻易接近她,只在夜里偷偷来瞧她。
她说,她想要他死。
“青姐姐,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恨五叔叔,我觉得他,很可怜。”归荑叹口气,无奈地说道,“再这样下去,他可能真的死在战场上。”
青釉瞥过眼去,淡淡说道:“那又……如何?”
归荑掏出一块信帛,犹豫了一下,说:“五叔叔说,待到你完全清醒,并且情绪平和的时候,要我将这个给你。”
青釉瞥着,却没有要接过布帛的意思。
“还有一个人,他给你带来了一个人。”窦归荑走出门去,刺眼的阳光透进屋子里,青釉的眼睛微微眯起。
阳光又被另一个身影挡住。
青釉的眼眸蓦然放大。
“小姐啊……”风若站在门前,恍如隔世的熟悉的身影,青釉的手颤抖着抬起,风若顺势握上,刹那间泪如泉涌,说,“没有想过,我还能,活着出来……”
青釉的眼泪也落下,一颗一颗,难以止息,却无声颤抖。
归荑支走了附近的所有侍从,掩上门离开。
风若从上到下地打量着青釉,蓦然,目光停在她隆起的肚子上。
青釉看着她僵硬的目光,扶着她的肩,着急地解释道:“风姐姐,不会的,我绝对不会,生下这个孩子的,我不会忘了我们……”
“忘了,又能如何?”风若触摸上青釉的脸,青釉触摸着她手上地种种伤痕,摇头落泪:“不可以,我怎么可以忘……”
“小姐,有没有想过,一个人的一生,都是有无数种选择的。小姐背上的是您原本就无法承担的事情,对于风若来说,最重要的,是您能活着。”风若的笑意温暖了几分,“幸福,快乐地活着。”
“风若,他们不会原谅我。”青釉抬眼望向天空,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知道,姐姐是最后,是什么样吗?”
“她是为救我死去的。”青釉睫毛颤抖着,眼眶通红,往事历历在目,河边上,女孩无助地绝望着,“她,死于万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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