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只手掐住她的两颊,逼迫她看着自己,靠她这样近,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每一次艰难的呼吸。
她曾认识这样一位少年。不断地在寻找着,真正的君王之路。为此,每一次的坚守,每一次的放弃,每一次的狠心,每一次的隐忍,他走过的每一步,都痛到难以让常人忍受。
长夜漫漫中,他甚至,只能与自己的足音为伴。
于是,她深爱的少年,选择放弃很多东西,成为一个更好的皇帝。
而我窦归荑,此生此世,永远,追随着他的选择。
她不祈求得到,君王以常人之态的爱护,也不期待拥有,君王之权下绝对的庇佑。
她只愿她的王,永远都是他自己想要成为的模样。
这便是,她真正想要的。
此时此刻,全身的剧痛之下,遍体的血色淋漓中,她却好似终于彻彻底底,看透了自己的内心。
可是。
好痛啊。
真的好痛啊。
染血的眼,被无尽的泪水洗刷。但她的嘴边,却好似疯了一般,轻笑出声。
此生此世,她永远地失去了……和她所爱之人白头偕老的机会。她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定的人,有着这世间最温柔的眼眸,却置身于这世间最黑暗沼泽中的那个人,她终此一生,只怕再也无法遇到第二个的,这样的人。
初遇那年的雪落得真美啊,落在少年的鬓角,落在女孩的手心。
那时的雪,还掩盖着世间一切的丑恶,妆点着巍峨高墙的肃杀。
原来融雪的春风,吹来的从不是温暖。
表皇兄啊。
决心要不要我时,你——
也是这般痛吗。
刘庆被她此刻的眼神所刺伤。
他缓缓地松开她的头发,也松开钳制住她脸颊的手。退了两步,看到她一脸落魄的模样。她走到了绝境,是个毫无反击之力的人。她甚至不会丝毫武功,女子之躯弱不禁风。若不是自己还掌握着力道,也许早就将她打死了。
但她却还有勇气刺伤他。
这难道,便是所谓的困兽之斗吗。
但冥冥之中,刘庆却不断地想起了西绒的脸。心中,更是莫名地,止不住地慌乱起来。
恍若作着困兽之斗的,是自己一般。
他也终归明白,自己下意识不想听她说话的缘由。因为从她的眼神里,就透着这样的气息——她用区区的几句话,竟想要,推翻他的整个人生。
凭什么。她凭什么。
刘庆的神色,愈加凶狠起来。
捏紧了拳头,指节泛青。他俯瞰着她,好似在看着一只蝼蚁一般。召来了狱卒,命他捡起地上的红漆木板,一字一句地说道:
“打断一条腿。”
狱卒应声。
她的眼眸猛地瞪大。
那行刑的狱卒,也是许多年的老手了,握紧了那块木板,走至她的身侧,也是用看妖物一般的眼神瞅了一眼这个女人。不明白一个区区的阶下之囚,为何还要如此狂悖。
高高抬起红漆木板。
找准了角度,重重砸下的一瞬间。
她如同刹那间被捏碎了心脏一般,浑身痉挛踌躇起来,连叫喊声也无力发出,只是蓦地高高仰起了头,瞪着左眼,眼眶欲裂。
咔嚓——
右腿骨传来清晰的断裂之声。
在这寂静森寒的牢狱中,这断骨之声,恍若令人魂飞魄散。
-
益州。沈黎。
长旗削倒之声,还有未能及时逃难而离的平民们四下流窜的惊叫声,烈火从城东焚烧,从清晨开始烧了有六七个时辰,日近黄昏,火势仍不灭。
土墙坍塌几所,被埋于泥土下的尸骸未名。溅在地上的血,犹如在滚滚浓烟中开出的妖冶的花,艳丽而醒目。
邓骘立于城墙之顶,此时此刻眺望着远方,脑海中,却萦绕着自己年幼时,不记得约莫是六七岁的模样,被野狼追逐的那个夜晚。
那是冬日里的深夜。三寸长的獠牙对着他手臂一口咬下,四周,还围上了两三只尾随的,暗夜中狼的眼犹如鬼火一般,闪着蓝绿色的光。血四溅,眼看着要撕下一块皮肉。
狼却被一支箭贯穿了头颅。
“是个孩子……快看,是个孩子!”
而立之年的猎户,带着约莫十来岁的孩子,射杀了三头成年野狼和一只小狼,将他救了下来。
他们做了热腾腾的肉汤,他们花了一整日翻山越岭为他找齐了草药,他们收留了来路不明又无依无靠的他。
多善良的人啊。
“将……将军。”一声畏畏缩缩却又略带惊讶的喊叫,将他的思绪拉回当下,转过头去,他看到远方,有一小队人策马而来,细看领头人,眉头微微一蹙。
那是去年十一月领兵镇压月氏骚乱的周护羌校尉。掐指一算,的确是将到月氏地界。
想来,他也是听闻了邓骘所领之兵节节败退的消息,用兵从急,先调遣了一小支精锐前来接应。
看着那周护羌校尉一脸凛然正气的模样,却不知为何,邓骘的心中徒增烦恶。
城下,有羌人的军官们四处抢掠。老弱妇孺谁人也不放过,但凡是食物,少女,金银钱财,一并收入囊中。
其中一位即将被抢去女儿的父亲,为了阻止羌人,在挣扎中被一刀捅死。邓骘的眼底映着熊熊的火光。
他在猎户家生活了一年有余,与猎户家人朝夕相处。为之劈柴打猎,烧水磨刀。临走前,猎户家卖了他家十年前打到的一张花色稀有的老虎皮,换来了一百三十七铢,又凑了十三铢,尽数交予了他。告知他——
“孩子,回家吧。”
手猛地攥紧。
那一句话,他至今仍然记得。猎户黝黑的皮肤明亮的双眼,他妻子瘦小的身体却有着一双缝补的巧手。而自己离开猎户家那一年,他家的儿子还未及笄。
但他,却因为救了自己,而遭受了灭门之祸。
那般热心良善的人。
却只能够如砧板上的肉一般被人宰杀。
城下老人哭喊着,跪倒在死去男人的面前,那凄厉的声音却并没有人能真正听入耳:“儿啊……我的儿啊……”
周护羌校尉赶至城门下,意外地,却见一小队人几乎是守在城门外。
他未能完全明白,却从滚滚浓烟与断裂的旗帜里,已然知道内里是如何惨景。
“你们将军呢?”他问道,猛地听到里头有人的哭声,有人在用力地砸门,但士兵们却不为所动,他错愕,震惊了半晌,怒从中烧,声音拔高了几度,道:“邓骘呢?!邓骘在哪里?!里面无辜的人正在遭受荼毒你们看不到吗?为何不攻城营救?!”
“就如此贪生怕死吗?即便是战到只剩下最后一兵一卒,也不能放弃,也不能让无辜的百姓们代替士兵去死!”周护羌校尉怒吼道,“邓骘呢?!简直是混蛋,把邓骘叫出来!”
见士兵们不为所动,他听着里头的哭泣声,是在觉得残忍至极。
猛然间拔刀道:“开城门!他不敢,本将敢!”
士兵们,依旧不为所动。
“你们……你们……”周护羌校尉厉声喊道,“如此龟缩,可知与造反无异!”
“造反的是你吧。”邓骘从城楼下慢慢悠悠地走下楼来,和他对视上的那一瞬间,周护羌校尉刹那间便冲上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但他却发现了他身上厚厚的绷带。一愣,不由得又松了手。
难道,难道邓将军也是重伤……
“未有陛下调令,何以领兵至此。”邓骘面无表情地说道。
周鲔一惊。若是苦战,有援兵至此,难道不该是如救火之水一般喜不自胜,为何会是如今这般神色。
“邓骘,你是什么意思。”周护羌校尉心中颇有揣测。在来之前,便觉得这败仗败得蹊跷。如今看着邓骘淡漠的模样,便更是心中犹如坠了千斤一般,“奉天子之命,当解天子之困……可是邓将军此举,恕本将不能明白,究竟何意。”
何意。
邓骘的眼风,一点点扫过他的眸。
却并未有任何言语,只是转身抬步,便打算要离开。
“开门!”
“谁敢。”邓骘威严地一句,头也未回地说道,“胜败乃常事,而主事将领,自有决断权。周护羌校尉,又何必多管闲事。”
周鲔一下子挥刀背击退了好几人,策马上前提刀直指邓骘,眼中犹如怒火焚烧:“所以说世袭者未必有德有能,你不过是从你父亲手中承袭来兵权,听闻你从前更是在外野惯了的,那里懂得什么忠君卫国之道,手中一有了兵权,便自重如此……你这般下作的人,如何可担当大任……”
“唔……”邓骘轻声应答。停下了脚步。
缓缓回过头,朝着周鲔走了去。猛地一手揪住他的衣物,一手扣住他手腕,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一下被他拽下了马。这周护羌校尉身手也非虚,一个滚身,便站了起来,怒火中烧,气势凛然。
“所以说,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在阴暗的沼泽中挣扎便也就好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回到雒阳城,为什么……要让我继承兵权……为什么呢……”邓骘一把将马也踢翻,马瞬间嘶鸣一声,挣扎许久也未能起身,周护羌校尉更是震惊不已地怒视着他,“我是失去过所有的人,所以更清楚。再被一点点剥夺的过程中什么都不做的话,只会越来越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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