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一瞬间,他只是想到了眉目如画四个字。
眼眸如同泠泠清泉一般的少年啊,偏偏又似是还含着别样风情,带着凉薄笑意。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信你,不会告诉其他人,这便是你我之间的君子之约,可好。”扶桑在他耳畔轻轻说道。
“你这是戏耍我……”
“我是你嫂子嫡亲的堂弟,我姓窦。我来到雒阳城,只想要知道,我的亲人们当年究竟是如何死的。”
耿峭的脸色一瞬间如同死灰,眼睛也瞪得铜锣一般大。
而同时,莫语的神色也是变得错愕,就连岩溪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微妙的光。
又来了,一板正经地胡说八道。
偏偏还总是会有人中套,明明是这么荒诞如同戏文一般的话,怎么还竟然会有人去信呢。
然而此时的耿峭却只是盯着扶桑的下巴还有薄唇。
不知为何,对于这般荒诞的话,至少,他有了想要听下去的欲望。
因为这个人的嘴唇和下巴,长得真像……嫂子。
这双眼睛。等等,这双眼睛,怎么还有几分熟悉……
扶桑原本想说自己是窦笃在边境的私生子,但是又转念一想,心中思忖了一会,想起了自己曾经探听到的有关于窦南筝的事情,还有那位病故内宫的端和郡主的事情。
于是,口气里呆了几分犹豫,似是要说,又有几分不敢说的模样。
“我知道,雒阳城中有人要对付我。如果不依附着邓家,我根本无法生存。我的亲姐姐与我近在咫尺,我却无法相认,那一日同你在街上争吵,其实是故意,因为我很想要通过与惹些乱子,好见我这亲姐姐一面……”
“你……”
扶桑眼眸里尽是哀伤。
“你也许见过我两位姐姐,那边应该知道。当年谎称病故的窦甯侯爷,只是隐居于小野罢了。我一胞所生的姐姐,自从那一年离开家中,便再也没能回来……我听说,她早已是郡主大人了,可是,为何……”
“为何,偏偏要病死在这雒阳城……”
一瞬间电光火石心中劈过。
对的,这双眼睛!
耿峭想起来了,这双眼睛,很像当年他救下的那个高楼坠下的无助脆弱的女孩,窦家那个小郡主。
难道眼前这个人,当真是窦家的遗孤,是嫂子的亲弟弟,是那小郡主一母同胞所生的幼弟?
观察着耿峭的脸色,扶桑心中冷笑一声。看来当年窦甯未死,窦南筝并非窦宪亲女,而是窦甯骨肉的事情,都是真的了。
看来,还有机会试探出更多的东西。
在耿峭还未醒悟过来,拆穿这个荒诞的谎言之前,必须套出更多。
然而,如此近地看着耿峭的脸,扶桑的脑中几个影子一晃而过。
仿佛是一张比这更稚气几分的脸在自己下方,惊慌失措地瞪大了眼。同时,张开手臂要接住自己。
下落的恐怖感瞬间揪住了她的心脏。
下坠。一直以来,她都很害怕高处,极度恐惧从高处跌落的感觉。
扶桑猛然间醒悟过来,刚刚的,是……记忆?
她抬眸,震惊地攥住了耿峭手臂处的衣物。
没错,那是记忆!
记忆里的那个人,就是耿峭,更加稚气的耿峭!
她的过去……果然和耿家有着莫大的关系!
☆、第九十二章。何谓深爱
却非殿内。
金丝香炉檀香袅袅,香气馥郁。殿上坐着的女子头顶青丝挽得成一丝不苟,余下的发倾泻如瀑。一对青璧赤金玲琅步摇坠然轻摆,碧色的玉珠碰撞出细碎轻微的声响。
如烟的秋波眉之下,是一双端庄而透着文雅的柳叶眼。高挺的鼻梁下,是和邓骘一样略薄却又棱角分明的嘴唇。
那眉眼是如此婉约贵气,然而当那嘴角微微抿起的时候,那几分气势,竟也是同邓骘一般凛'然。
侧面的桌案之上,年轻的将军执杯正坐,微微侧过头来,轻笑一声:“所以你方才那话,是在替陛下审我的吗?”
“哥哥,我究竟何意,你再清楚不过。如今陛下不再宫中,且我已屏退左右,有些话,是不得不说了。彼时我能够猜测到的,你以为陛下就从未疑心过?”
邓骘嘴角略一抿起。
邓绥的目光一点一点变得犀利。
“哥哥。过去的事情,就当作已经过去。我并不是要你多做什么,至少,不要这样悬一把利刃于颅顶。不论陛下日后是否寻得到她,我都希望,这件事情,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什么叫没有干系,为何要没有干系。”邓骘猛然抬眸,眸子里多了几分强压的戾气,“这世上,究竟有什么是和我真正有干系的?”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邓绥猛然站起,双手紧紧攥起,头上的步摇琳琅碰撞摇摆,“如果当年你救下她的时候,并没有作出当初的那个选择,她如今就是皇后,是国母,是凌驾于泱泱山河之上的女子!你这,可论叛国!”
“是啊!”邓骘怒极反笑,“是我将她藏起,可是阿绥,你信不信命?”
“如我,如这雒阳城,抑或这整个天下每一个人,走的都是无法回头的路。在她未杳音讯的每个弹指,我不断地回想着的,并不是她跌入悬崖的一刹。而是在那个密林里,我亲吻过她的额头,策马飞奔回雒阳城,隔着绿叶回首望着她无邪的笑颜那一瞬。直到那个时候,她满心想着的,依旧是要我去接过父亲的兵马,去支援刘肇。可是那时,我的愉悦,远远超过不甘。不管她是为了谁,不管她是对还是错,我能够为她做的事情,可以让她那般地笑……但我错了,比起她的笑,更重要的是她可以活下去,不管,我去救刘肇能够让她多么开心,我首先应该守住的,是她的性命。我从不信命,但她跌入悬崖的那一刻,我真心祈求上天,愿以我此生尽受之苦,换她一线生机。”
“阿绥。找到她的时候,我听到她心依旧在跳动,一下,又一下……这是我第一次为我多少年来所承受的苦楚而庆幸,大抵天命如此,一切不过让我能再一次遇见她而付出的代价。所以,没错,是我藏起了她,整整七年,是我一己之由改写了原该属于她的命运。但是阿绥,第一次,是我先遇见她,那是她来到雒阳城的第一日,但最初,我并不知道这一场相遇对我的意义是什么,所以我也做错过很多事情。然而这一次,依旧是我先遇到她。”
并且,又是一场真正的初相遇。
她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这才是真正的,命。
邓骘嘴角微微扬起。对于他而言,最黑暗的岁月已经过去。这世间没有什么是绝对不能改变的,除了生死。
岁月荏苒,彼时,在她最钟爱的漫天飞雪里寻回她,雪融草初,树茂花谢,冬去春来,春尽夏至,他以守陵为由调兵北上驻留近一年之久,一直到永元四年的秋初。
那时候,荷蕊初萎,但是,潺潺溪流旁的木屋边上,大簇大簇的扶桑花映日而开。如同火焰一般灼热人的心神。
邓骘的娘亲是当年梁贵人的陪嫁侍女,与贵人一样,素来最爱是扶桑。
贵人未出事前,娘亲未背叛整个邓家之前,在那最为清澈而没有半分伤害的岁月里,他还只是个孩子。但是记忆里,府中的扶桑花,开得也是这般如火耀眼。
那一刻,不知为何,邓骘又回想起了刺目的火焰与滚滚浓烟中,娘亲毅然决然地要挪墙柱,然后在房塌的一刹那,奋不顾身地扑到梁禅身上的模样。
那曾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伤痛。
但是,这一次的回忆里,一切都放慢了。娘亲扑向梁禅的时候,褪去温柔假面后甚至从未对他笑过的娘亲,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个眼光,如同一个石头,跌入了原本结成冰块的湖面。于是邓骘的心,从那一刻起,一寸一寸,尽数融化。
父亲在大雨中,拿着剑指着自己,冷冷地说:“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朝廷的罪犯。”
长达五年的囚禁里,小小的方窗外,隐约的叹息声。
那时候,邓骘伸出手,温柔地触摸过那一簇绽放出热烈色彩的花。
十多年,从未再叫过一声父亲,娘亲。对他们持有深沉的怨恨,是源于他们都曾危害到自己的生命,还是只是为自己曾拥有的一切深爱的不复存在而不甘到心伤。
人的心,真的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东西吗。所谓的情,真的是那么容易,被所谓的权势还有利害一夕之间尽数摧毁的东西吗。
年幼的他,也曾折下盛开的一支扶桑,送到爹爹手上,看着爹爹细致地为娘亲别在发髻上。
他曾为这种背叛而开始憎恨,并且,也因此,许下了一生不背叛救出自己的邓绥的誓言。他不要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但是遇见窦归荑之后,他从她的身上,看到很多他曾无比渴望的东西。
对她的执着,同样,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料。他第一次体会到,人心,容易看穿,却难以控制。
漫天扶桑花中,他为她的存活而无比感恩,但是却开始下意识地觉得,这也许是在天上的父母,觉得亏欠了他,而在对他进行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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