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墨非燕国人, 而是南楚人士, 却因为某些原因, 跑来燕南书院求学。
方才康平所说的桓大司马, 是谯国桓氏桓温, 晋代名将,晋室偏安后曾三次北伐,第一次伐苻坚秦,第二次伐姚襄羌,第三次则是慕容燕。康平虽然说了三伐, 却只提了苻坚、姚襄,并未提及第三次北伐桓温大败之事。
而正是在这第三次北伐之后, 燕世祖慕容辕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慕容部子弟, 一跃站到了历史的风口浪尖, 以风卷残云之势席卷大河以北,将刚刚从北伐中尚未喘过气来的苻秦兼并,慕容燕的势力从辽东一路向西扩散。
康平说得也不错,若非是桓温北伐拖累了苻、姚、慕容暐,恐怕大燕还不能那么快在中原立足。
桓温大败后归国,虽然败给了慕容部,但三次北伐在国内积累了很大的声望,桓家一跃成为了国中的一流世家,与王谢齐名,再往后,桓氏挟帝弄权,王谢庾三家制衡之,竟然在江左形成了四家共治的格局,皇帝还是那个司马的皇帝,国号却已经改成了楚。
康平对这奇怪的政治制度非常的费解,自东渡后司马家的皇帝是越发孬了,竟然催生出这么个畸形的政权来。但是江左这种脆弱的皇权,对于江北的慕容燕来说不是什么坏事,江左忙着内斗**,恰恰给了他们这帮胡人崛起的时间。
如今江左政局虽然岌岌可危,但这种不稳定的平衡也维持了百年,纵然说不定哪天就像个泥翁似的倒了、碎了,可如今四家还高举明堂,这姓桓的公子,放在大燕依然是身份贵重如同王子。
不少士子认为世家高门到极致,便是江左王谢桓庾四家这样,自然对着谯国桓氏出身的桓墨高看一看,加上他长得又实在是“奇货可居”,这样长相这样出身的郎君,定然是不少生徒小团体眼中的偶像。
结果这个偶像被点名拎出来,提了他祖上是大司马的事情。
这不是明晃晃在说,他这个姓桓的,不也是个将种么?
桓墨的面上,并没有什么生气或者愤怒的神色,康平的脸上也是一团和气,那微微翘起的嘴角,似乎真的像是在表达对百年前桓大司马的仰慕之情似的。俩个人方才一问一答之间,似乎不过是在说些生活上的琐事,但后头那些方才口出“将种”狂言的生徒却微微有些发抖起来。
“将种”二字放在北方胡地,是赞美之言,说的是一家人世代为兵为将,但是到了南地,特别是燕南书院这里,已经带上了贬斥之意。那几个生徒见康平身着胡服,嘲讽她是将种,却带出了桓墨的祖上。
桓墨不计较,只是那些以桓墨为目标偶像的生徒,脸上纷纷无光了。
康平放下撩起帷帘的手,转身去牵了七郎:“你住在何处,带阿姐过去吧。”
七郎瞥见后头那些噤若寒蝉的学生,唇角微微勾起,阿姐实在是厉害,才刚刚进山,就借着桓十七狠狠下了那帮井底之蛙的学生的面子。他又看了一眼桓墨,他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态度,于是七郎心中便如巨石落地,高兴地对康平说:“我同另外几个师兄一道住,阿姐过去恐怕不大方便。不过先生说很想见一面阿姐,已经在北苑女眷居处为阿姐安排下房间,我引阿姐过去。”
康平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待遇,点头答好。
那些本来来瞧热闹的生徒不敢多跟,纷纷做了鸟兽散,倒是桓墨还一直默默陪在姐弟俩的身后一路穿过曲水到北边女眷的居所。
“小师叔!”才穿过竹林,便听见木屐落在卵石上的清脆声响,伴随着一阵悦耳唤声,跑过来一个梳着双环的丫头,抬起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眸,看向郑氏姐弟二人。
听到“小师叔”三字,七郎的身子微微僵了僵,他依然不习惯自己那么大的辈分。不过还是和善地说:“家姐到访了。”
徐殊言后退了半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世子妃安好。”
康平一喜,这小姑娘倒是很有意思,对她这一身鲜卑装束未透露出任何惊奇的神色不说,还能气定神闲地称呼她为“世子妃”。听她唤自家弟弟为“小师叔”,她便猜测,这个女孩儿莫非也是徐家的女儿?
燕南书院自徐荼蘼之后已经开始招收女弟子了不错,但因为这样那样的顾虑,依然只招徐氏女子。这小姑娘应当也是姓徐,和徐荼蘼也算亲故了,那双圆眼睛,也很像是年轻时候的徐荼蘼。爱屋及乌,康平对这个小娘子立刻产生了好感。
三郎顿了顿,介绍道:“这是徐家大女公子。绍先生的孙女。”他倒是不好意思将她的大名说出来。
不过徐殊言却脆生生道:“小女学名殊言。”
徐绍的嫡孙女,那身份实在是贵重了。由她来亲自领康平去居处,燕南书院给康平的待遇实在是不俗。看来张继明和徐荼蘼在书信中将她好生夸奖了一番吧。
安顿好居所住处,康平走出房间,瞧见徐殊言和七郎站在廊下,面容严肃,正在低声探讨一部经学,她微笑了下。燕南书院虽然也有许多缺点,可是在治学方面却是数一数二,比龙都学风奢靡的水木书院强出百倍。就连七岁稚嫩的女童,闲暇时也能引经据典地进行辩论。
两个孩子说得热烈,她不便打搅,转到廊下,却见桓墨依然站在院中,朝他微笑。
因一开始桓墨混在那群讽刺尔朱部的生徒里头,康平对他的初始印象不好,只不过知道他姓桓氏,所以拎出来杀鸡骇猴。此时他却依然等在院中,反倒叫康平对自己方才的所为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桓郎君可还有事?”她友善地笑了笑。
桓墨这才上前,笑容浅浅,只道:“久闻三娘才名了,今日终于得见。”
“啧……”她笑了笑,“睿王妃和张大人实在是过誉了。”
她站在回廊上,除去了帷帽,换上了深衣,倒不像之前刚刚进山之时锋芒毕露了。她的面容线条是汉女典型的柔和平顺,唯独眉眼之间还藏着锐利,只是不仔细看,实在是看不出她同“将种”两个字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她确实长了一张五姓汉室高门的脸啊。
奇就奇在她将那脸一遮住,身上反而就蓬勃而出一股子胡地之气。
桓墨正了正神色,道:“之前听七郎说,三娘信佛?家师徐纵,腊日佛诞欲举办谈玄法会,并延请了石佛寺高僧讲经,不知道三娘可有兴趣?”
她笑起来,露出了半排贝齿,瞧着颇为肆意,放在她那张轮廓柔和的脸上却不显得突兀,仿佛她生来就该这么笑似的:“方才在山下的时候,听见了石佛寺的梵音钟鼓,我还想腊日佛诞之时定要去拜谒一番。既然徐纵先生邀请,小女怎能推却?”
桓墨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一时有些怔忪。
康平微微偏头,又问他:“怎么了?桓郎还有事?”
“有些好奇,我听闻五姓基本都为道徒,三娘竟然信佛。”他答,眼色坦坦荡荡。
“大约是有佛缘吧!”康平眯了眯眼。佛家讲的因果轮回,她得以重生,难道不是前世因果所造轮回么?这样算来她还真是个有佛缘的人。
桓墨继续道:“还有一事费解,不知道三娘能否给某指教一二?”
他咬文嚼字地说着。
康平点点头:“请讲?”
“三娘曾经在青州滞留多日,听闻那边流民为患,三娘为何还要留在那种地方?”
康平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笑容依然挂在唇边。这位桓家公子可真有意思,竟然还关注这种琐事吗?
*
离初八腊日的佛诞只剩两日,世子府上已经开始购入一批供果。腊日祭祀自先秦以来便有此俗,一开始是在冬至后的第三个戌日,后来佛教传入,传闻释迦牟尼在毕波罗树下趺坐四十九日,于腊月初八这天遍观十方无量世界,洞见三界轮回因果,成道为佛陀。于佛教徒而言,腊八是个极为盛大的节日。
这日就算是已经门可罗雀的大慧觉寺都会迎来一大波的香客。
不过刘易尧通常是在府上庆腊八佛诞的。
郑府上不庆佛诞,从郑家带来的几个仆役对佛教徒的腊日祭祀一知半解,跟着刘管事亦步亦趋地安排统筹,忙得晕头转向,只觉得比起月前祭祀镇国公主之事,还要繁琐非常。原本刘家的五个下人,更是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来用,就连刘奕平这个护卫,都扎了个布条干起了扫洒院子的小厮活计。
刘奕平身上上围了块灰扑扑的裲裆,手里头举着笤帚正在清洁廊外的房梁。他是全府上除了刘易尧,个子最高的人,因此就算是“护卫”之职,这往年也得有他来干这种杂活,作得灰头土脸的。
前门有人敲响,一个僮仆跑过去开门,见门口站了个灰蓝眼睛,漂亮得像是女人似的胡商。他是郑家带来的,并不认得贺赖孤,微微一愣。
贺赖孤后头还跟着几个余香楼的伙计,笑得十分程式化:“这些是贵府在鄙楼订下的贡品。”
僮仆不负责这一块儿,准备去叫刘叔来结账,便将几人引入院中,吩咐等候。
正在扫房梁的刘奕平才刚转身,就瞧见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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