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端坐在后头不要脸蹭课的康平。
桓墨转过头去,却见她已经动手将头发全都抿回了鬓边,微微垂首露出半截好看的脖颈,神色庄严眼神坚定,一点都看不出是来蹭课的,倒像是本来就是这个厅中的弟子一样。
徐纵恍然想起了当年的徐荼蘼。他点了点头,并未追究,而是问道:“三娘子有何不懂的呢?”
康平认认真真回答道:“小女读到第五品‘三千大千世界,山川溪谷土地,所生卉木丛林,及诸草药,种类若干、各色各异。密云弥布,遍覆三千大千世界,一时等澍,其泽普洽……虽一地所生,一雨所润,而诸草木、各有差别。’不知先生作何观点?”
☆、62.第 62 章
这段经文其实并不很令人费解, 不过她神色庄严,瞧着并不是寻开心来的, 反而是一脸的尊师重道。
徐纵便用经书中的句子答了:“尔时无数千万亿种众生,来至佛所、而听法。如来于时,观是众生诸根利钝, 精进、懈怠, 随其所堪、而为说法,种种无量, 皆令欢喜、快得善利。三娘,此句的意思是说, 人如草木, 三千大千世界之中草木数万, 譬如我云龙山间, 春雨润泽, 夏阳曝晒, 秋风扶摇,冬雪霜冻,这些草木所经历的四季险恶或者泽被皆是一样的,但它们却长得不同。于人、于三千大千世界一切生灵亦是如此,亿万众生皆听佛法, 来时虽然根基不同,但所听佛法、所受佛渡是一样的, 至于有人能度化, 有人却只是听听过, 皆是各人的造化了。”
康平道:“先生的意思是说,如同云龙山中诸位生徒,来时虽然所负姓氏、郡望、门第各不相同,但在书院中所学所听所闻皆是一样的,所以他们最后能得到怎样的造化,或成为当世名士,或籍籍无名,都是自己的造化。”
“诚然。”徐纵答。
他半眯着的眼睛微微睁开,看见康平那双灼灼然的双眼。
康平朝他笑了笑。
徐纵和徐绍皆为徐俊卿亲子,年少时同受徐俊卿指点,也算是平等的草木了,可如今徐绍接过徐俊卿衣钵,徐纵却是书院中籍籍无名的先生,当也算的上是法华经中“随众生性,所受不同”的活生生实例。
徐纵对此的感受不可谓不深刻。
“不然。”康平突的道。
“小女久居龙都,却发现并非如此。”
她突然发难,倒叫徐纵惊异,点头指了指身侧的位置,让她往前坐一点:“三娘不妨说说你发现的什么?”
康平乖觉地把毡席挪到了徐纵的旁边。原本坐在首席的桓墨也给她挪出了个位置,下头已经有生徒在交头接耳,这小娘子实在是好厉害的来历,三言两语竟然能让徐先生把身侧的位置让出来给她坐?
康平坐过去,继续保持着挺直的坐姿,答道:“不知道众位郎君可曾听闻过龙都城内的水木书院?舍弟此前正是书院生徒。”
水木书院作为国子学预备班,自然全燕都对它的名声如雷贯耳,不过也正是“国子太学预备班,贵族子弟后花园”的名声,叫燕南书院这种崇尚治学的书院颇为不齿。碍于康平在此,底下的几个学生倒是克制住了没有流露出鄙薄的神色。只答“有所耳闻”。
“‘我观一切,普皆平等,无有彼此爱憎之心。’佛陀如是言,但众生是否真平等呢?
“若将朝堂地位看做一项标尺以衡量京中高门子弟的优劣——当然,仅仅是一个比较片面的比较方法,以《法华经》观点,这些子弟最终所占朝堂地位的差异,应该是由于在同等教育下不同资质所造成的差别导致的。资质好的,日后在朝中的地位也就高,是这样么?
“就水木书院历代生徒的去向观之,李家出御史,崔家出舍人。这是因为崔、李两家子弟的资质,就是舍人、或者御史,是这个道理么?在水木书院的崔李两家子弟,所听的课程所学的书经都是一样的,此后在朝中供职的方向却大相径庭,是因为他们生而资质不同?
“不止水木书院,我在龙都见过很多这样的例子,北方高门世代公卿,军户世代将领,所以公卿之门所生者必定是公卿之资质,将种之门所出者必定是将领之资质,才会出现这种局面。
“但我看非也。佛曰普世,但实际上世人所受的度化却并不如同这云龙山中的烟雨均衡。——甚至在云龙山的南麓北坡,雨水阳光都是不同的,南麓山林茂密,北麓多悬崖峭壁,这是因为植被的资质不同导致的差别么?并不。故小女有此问。”
她转而看向桓墨:“桓郎君在楚国之时,想来也是同王谢桓庾四家其他子弟常在一处的吧?我听王家琳琅满目,谢家芝兰玉树,桓家庾家则是……以军功起家。敢问桓郎认为,王谢桓庾四家的子弟,资质不同之处在哪?”
桓墨没想到她竟然能把矛头指向了他。
她那一番诡辩,硬生生将“众生平等”给拗成了“众生不平等”,还想把他扯进来做她的论据。
他笑而不答。
康平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言语,便又道:“再以舍弟为例。既然资质是出生时便带着的,那么舍弟的资质,应当不会因为他在水木书院,或者是在燕南书院而有所改变。但是我们皆知道,若他继续留在水木,说不定就会被书院中奢靡之风气所荼毒,变得如同京中那些豪奢子弟一样,再不闻经学,故睿王妃、张大人认为需要送他来燕南求学。这是不是说明,同样是接受教育,习圣贤之书,水木和燕南却是有差别的。同一个人,在不同的环境中可能会得到不同的结局。所以我的观点是,众生并不平等,不平等在他们所受普度是不平等的。佛观众生平等,恒为一切平等说法,众生却有能闻道者和不能闻道者。这与他们的资质无关。若将云龙山北麓的枯树移栽至南麓,它也能开出向阳之花,不是么?”
她看向了徐纵。
徐纵眯着眼摇着他那柄塵尾,抬手捻了捻他的胡须,却不回答她的说法,而是同样将话题抛给了下头的弟子:“你们以为如何?”
康平并不在意下面的弟子以为的如何。
她更在意的是徐纵的态度。
前世她所实行的整人伦之政,对于垄断了教育资源的高门来说确实是众望所归。他们的家族中有着丰厚的藏书典籍,他们生出来的孩子,就算是天资愚钝,都能接受最优质的教育。普通资质的孩子在许多年经典的浸淫之下,再不济也能成为一个出口成章的公子。
可是胡人却不同。
世代游牧的他们甚至没有自己的文字,更遑论那些经典古籍了。纵使大帐中生出一个文曲星下凡,十几年下来也还是个只知道骑马射箭的文盲,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不是资质不资质的问题,而是教育、家族底蕴的问题。
人生来,是不平等的。
就连在燕南书院中,也不能贯彻孔圣的“有教无类”,寒门士族大相径庭,胡汉更是泾渭分明。它所提供的教育本来就是奢侈品,不是众生都能享用得到的。这与《法华经》违背。
治国确实需要经典,马背上的功夫可以立国却不能让一个国家长治久安。但现在胡汉分裂对立,若再向前世那样汉族为公卿,胡人为兵将,只能将这种裂痕越扯越大引发胡人的不满。可若像冯氏这样,全力打压汉族,让朝中挤满了并不很懂治国之道,只晓得打打杀杀的胡人,政局能稳定么?
冀州的水患多少年了,流民之乱一点儿都没解决,不就是那帮胡人搞出来的?
为今之计,便是开始培养新一代的官员。让汉人可以上沙场为将,胡人可以满腹经纶,胡汉之间融为一体再无分别。
汉人为将领,当年有个很好的例子是崔仲欢,本来可以拿来树个典型,却被他自己给搞砸了。而让胡人学习汉族经典成为真正的公卿,前有步六孤继和睿王烈,步六孤继盘踞广固,睿王烈为求自保不理朝事。胡将汉公的刻板印象,想要打破,依然的前路艰险。
她想要在龙都开设一家胡汉子弟混合的书院。
水木书院并不招收胡姓的学生,胡人想要学习经典,经典却对他们紧闭了大门。如果能开一家对胡人子弟友好的书院,让胡人也有学习经典的机会,让那些胡人子弟除了打打杀杀之外,还能懂得朝堂治国之策,岂不妙哉?他们将会有更多的选择。而朝堂若是广招经世治国之能人,也不会出现前世三公九卿皆是汉人的局面——有能力的胡人靠着学问坐稳高位,又不会引起胡姓军功贵族的嫉恨,这才是两全之策。
她抛出《法华经》中这一段,并不是想和徐纵探讨佛法,而是想向他递出橄榄枝。
徐纵留在燕南书院,有徐绍珠玉在前,他的才学永远都不会得到抒发。他的观点又与燕南书院中的大部分先生相左,所以直到现在一把年纪了座下十个弟子都没有。他就真的甘心这样一辈子老死么?
他就像是云龙山北麓的枯树,若是移栽去了南麓,难保不会绽放出璀璨荼蘼。
康平记得徐纵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心比天高的士子,他虽然不想要出仕,却也有着桃李遍布天下的梦想。如今蜗居燕南园一隅,守着十个弟子,只能酸溜溜地说些“隔壁那帮人说的玄,才不是玄”的话,这定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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