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州、凉州曾是北凉之地,现在就是河西镇西王的封地,刘景镇守。因为杂胡聚集,部落难以解散,河西一直还残存着类似于单于大帐的组织——这是十年前的情况了。他那个时候年幼,又常年在龙都,其实对他父亲手底下的诸多部落并不了解。但诚如崔仲欢所言,着手准备接手河西,则需要再短时间内熟悉河西极为部酋的情况。他没有刘景的联络方式,不知道他在河西还能撑多久,或许没几日,冯后就会下令将他遣去关外那片虎狼之地。
睿王烈夫妇不理政事许久,闻言,睿王烈放下了碗筷,面色有些凝重:“阿尧,你问这个做什么?”
刘易尧站起来,走到一旁,复又跪下,重重叩首:“王爷,晚辈不愿在龙都继续坐以待毙,晚辈如今已经有了家室,断不能让我的妻儿也像我十年前那般窝囊。如今,也该竟镇国公主遗愿了。”
睿王烈看向他那张同翟融云八分相似的脸,眸色深深。他素来心宽体胖,整日里笑得弥勒佛似的,从未流露出这般表情。可刘易尧垂首跪地,额头触在地衣之上,复又道:“望王爷赐教!”
睿王烈看了徐荼蘼一眼。
他们夫妻俩之所以在镇国公主之乱中得以保全,全因两人避世已久,从不参与政事,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子嗣,在人前,两位一直都以闲散面目示人。没有人会认为这对无权无势的王爷夫妇能成事。
不该听的,不该记的,他们分得清清楚楚。
刘易尧知晓自己如今请他们告知河西情况,乃是强人所难,可是纵观全龙都,再无人能告诉他这些遥远的事情。他虽然姓刘、留着翟融云的血脉,却已经在龙都中当了折翼的鹞鹰十年之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现在到底如何了,在冯氏和慕容焕的打压下,他还能撑多久。
他紧紧拽住了地衣上柔软的绒毛。
徐荼蘼突然离席将他拉了起来。
她方才还高兴万分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疲惫神色:“孩子,我们两个从来不会阻挡你的什么决定。阿云是我的挚友,你是她唯一的子嗣,只要我们夫妻能帮你的,我们都会竭尽所能,可是河西一事我们两个实在是……无能为力。”
刘易尧的心头凉了三分。
但他依然点头道:“晚辈知晓了。”
他重新坐回了座位,垂眼端起了碗碟。
三人默默地扒拉这麦饭,室内静可闻针落。
突然,睿王烈说:“你阿娘曾经留下一卷手记,乃用密文写就,你媳妇破译了一些,或许对你有些帮助。”
他猛地抬头,看向睿王烈。
睿王烈叹息着说:“你长大了,想要去做的事情就去做吧。跟着我们这样畏首畏尾……只会让阿姐发怒,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他说的阿姐,正是慕容康平。
“你那个媳妇儿,像是阿姐冥冥之中派来的一样。当初在我的书房,一眼就看到了你阿娘的手记,立刻来了兴趣。大概是阿云、阿平的保佑,让你十年后终于能再恢复河西刘家的荣光吧。”他说。
镇西王刘景,在他年轻的时候,是整个大燕的荣耀,对于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都是一颗可望而不可即的璀璨星宿。他恍然忆起了当年捷报频频入京,十二转军功将刘景堆砌成一座天神。就连避世燕南书院的他们,包括那些素来不屑于将种的汉姓士族子弟,都为他叹服。
“那手记留在我这里,我也看不大懂。你是阿云唯一的子嗣,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刘易尧从睿王烈的书房之中,取来了那卷翟融云的手记。
曾经在镇国公主府上,藏有许多翟融云的笔记,他并没有看,后来公主自裁,公主府被抄没,那些手记全都散失了,或许被当成了柴火入了灶炉,成为了一抔飞灰——正如他早逝的,被扬在了泱泱大河之中的母亲。
他摸着那卷笔记,竟然一时有些不敢打开。
睿王烈推了他一下,将一卷羊皮塞入他的怀中:“你阿娘写字颠三倒四的,那密文谁都看不懂,你媳妇儿和你成婚前,倒是经常来研究,看样子似乎是有点眉目。这是她的笔记,你可以对照着,或许也有帮助。”
刘易尧摊开那羊皮,三娘在上头写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笔画淋漓如刀勾。他将一卷书、一卷羊皮握在手中,那两个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竟然在不知不觉中通过一卷密文,跨越时空产生了联系,他顿觉有种奇妙的感觉。
“多谢王爷。”
睿王烈却是叹了口气:“晓得你是被阿姐养大的,骨子里头和她一样,断然不可能认命。”他拍了拍刘易尧的肩膀,“前路渺茫,你多保重。我是老了,也认命了一辈子了,不可能给你遮风避雨——反正这么多年你也知道我们这睿王府,庙实在是太小了。啧……看来年后,咱们又得出去游历游历了。”
刘易尧微微白了脸色:“是晚辈连累了……”
“说什么呢!”睿王烈笑呵呵地打断了他。“你是刘景和阿云的孩子,又是阿姐的养子,跟我们这样缩个头避世,那哪能成!”言罢又重重拍了他的肩头一下。
刘易尧无言,望着睿王烈踱着方步缓缓走远了。
徐荼蘼上前替他整理好狐裘的领子,复又嘱咐道:“万事当心。”
他从她的眼底看到了深深的担忧。
他终于还是要沿着慕容康平的足迹继续踽踽独行下去。
不,如今至少,还有三娘陪他。
回到了镇西王世子府上,他缓缓摊开了那卷手记。
翟融云惯常从左至右书写,又喜缺笔少划,阅读起来颇为艰难,不过对照着三娘已经整理出来的笔记,倒能流畅得往下看去。
在手记的最开始,她似乎写了个什么“北魏元氏”的故事,从“子贵母死”的奇异习俗,到太后擅权,六镇兵变,仿佛是一个平行于如今慕容大燕的国度。这个国家国祚一百五十余年,鼎盛过,也衰亡于历史洪流之中。刘易尧看着,仿佛是能看见如今燕国将来一般的胆战心惊。
元氏的北魏毁于过渡激进汉化后的六镇兵变。在一位太后的支撑下,某任皇帝将他们的都城从靠近草原的平城迁往了中原的洛阳,并下诏令让所有胡人改姓汉姓,不允许说鲜卑话,取消了世兵制下的福利。迁入洛阳的胡人们很快和汉人们融为一体,司州文化空前繁荣。然而在北方的六镇,世代军功失去了传承,原本帝国最顶端的军功贵族们迅速沦为了下等人,他们享受不到汉化的好处,却手握足以撼动国家根基的兵力,为国效死却得不到同等的回报,于是他们揭竿而起,杀入洛阳,屠戮百姓,并将洛阳中汉化的宗室、大臣遣送河阴,屠杀超过三千人。
刘易尧浑身颤抖。
他感觉的到,这事儿看起来荒谬,但原模原样地放在燕国,未免不会发生。
他此刻终于意识到,新婚之夜三娘告诉他,镇国公主汉化政策太过激进。虎贲羽林前来征讨之时,称她为女主擅政,祸乱朝纲,这只是托词。他们胡人,向来尊母,又何讳女人掌政?且慕容康平军功卓绝,在以军功定位次的鲜卑人中,她执掌政权实至名归。
究其原因,只不过是她的“分明姓族,整人伦”之政,触动了胡姓高门的根本利益。
华夷之辨,胡汉之分,如同跗骨之蛆,自建国以来便时刻蚕食着这个国家的根基。如今枝繁叶茂的北燕不过是地表的表象,而深埋在腥臭黑暗的泥土里,盘根错节着腐烂的根系。
世祖知道这一点,翟融云知道,慕容康平,也知道。
刘易尧从未有像今日这般思念过三娘,他好希望她能够回来将剩下的半卷手记破译出来,告诉他,他的母亲还讲过些什么?
☆、58.第 58 章
康平于腊月初一的中午抵达云龙山脚下。云龙山山分九节, 如一条巨龙盘亘,龙首东北, 摆尾西南,山中凿有石佛,山谷中为燕南书院, 为徐州彭城中梵音书香皆鼎盛的所在。她一到山脚, 便感觉扑面而来的钟灵毓秀,百年间能出那么多士子高人, 也不是偶然。
上回来燕南书院,还是徐荼蘼大婚之时, 如今看来云龙山未曾多变, 就连登山的山路也一如昨日。尔朱光听得山间的梵音, 问道:“此处可是有寺庙?”
康平答道:“东麓凿有石佛, 大约是已经竣工了吧?”二十年前来时石佛才刚刚开始修建, 徐州毗邻南楚, 信徒不多,石佛寺的筹建颇为艰难。但此地云雾缭绕,山崖陡峭,高僧释道禅师亲自定下了石佛开凿地点,二十年过去, 这里已经开始梵音缭绕,看来现在的石佛寺比起龙都的大慧觉寺也不遑多让呀。
康平两世皆笃信佛理, 上辈子更是布施了不少入佛门, 对石佛寺建造的渊源也颇为了解。尔朱光却是冀州来人, 镇国公主之变后,河、凉、朔的胡人内迁至河内,因此冀州的胡人势力并不成气候,聚集之地也未见如此鼎盛的佛寺。见到这梵音缭绕之景,尔朱部诸将皆起了礼佛之年。
他们从朔州内迁也不过十年,陇右河朔之地的佛教比中原以及东部司州更加盛行,他们这帮子军户,一个个都是虔诚的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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