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曾让我在皇上平日活动的地方找一种解药,称只要找到这解药,有人愿意扶他上位。我轻易地猜到了那人是“秦卿”,而解药,自然是给阿倾的解药。
实际上解药皇上早便交给我,我却谎称找不到,接着找到了晏珣,只因为在几个皇子中,他最容易无知觉地依赖我信任我。
只要在他面前让阿倾“死”掉并将消息散播出去,几位皇子自然会相信她真的死了,从而放弃对她的寻找和诛杀。
我花了半月的时间才在天牢里找到一名与阿倾身形极为相似的死囚,再不着痕迹地将晏珣与阿倾见面的地点安排为翠微峰,只需要使阿倾掉下翠微峰,人人都会以为她死了。
我会让救她之人给她下药,趁她昏迷之际送她远离五国是非地,隐蔽于世,安度余生。
关键时刻,那人却出现了。
他拉着阿倾的手,任由晏珣的长剑划过手臂,任由带毒的暗器嵌入身体,不肯放开。
我想起幼时最后一次见他,他跪在师父屋前整整三个日夜,面色苍白,表情执拧,但是始终不肯说黑煞不是他拿的。
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奇怪的人。
师父为人冷漠,收我为徒的原因,父亲曾说是为了掩盖身份,那为何会收他为徒?我装作无意地问起,师父嗤笑,收他为徒不过是因为水患之后他锲而不舍地跟了自己半个月。显然,师父是不喜他的,平日几乎对他不闻不问,甚至连唤他的名字我都不曾听见过。因此,我曾主动问他他的名字,他似笑非笑地睨了我一眼,说我不配知道。那之后,我与他便互看生厌。
黑煞是父亲让我拿的。我一直觉得师父的身份肯定很特殊,但父亲从不曾告诉我,只是让我留意一样物什,若有机会拿到便带回家中,关键时刻可保一家平安。
当时我并未想过那到底是什么,有多么重要,父亲让我拿,我便拿了。哪知师父发现黑煞消失后,问都未问就认定是他拿的。他不承认也不反驳,沉默惹恼了师父,废他武功赶他出师门。
因此他跪了三日,三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师父始终没有出来见他。临走前我遇到他,他仍旧笑着,眸子里敛着寒意,他说:“奕子轩,你欠我的。”
“你为何不辩解?”我问他,凭着他的才智,即便无法指证黑煞是我拿的,也可以为自己洗脱罪名。
“既然不信我,为何要辩解?”
他嗤笑,我沉默。
最后他说:“他一定会后悔。你做见证,没有他,我会走地比任何人都远,爬得比任何人都高,拥有得比任何人都多。”
此刻,他拉着阿倾的手,面上云淡风轻,眸子里却隐隐地渗着担忧与急躁。相比幼时的冷僻,我突然发现,原来,他那种人也会有忧虑的时候,会有在乎的人。
我听见阿倾问他的三个问题,心中苦涩,她对他,始终是不同的。
当年她虽曾与我情投意合,却从未在我面前展露过真实性情。被逼出嫁贡月,险些丧生战场,几乎命丧我手,我对她做错的种种,她从未问过一句“为何”。
因为不曾在乎,所以连问一句,也是多余。
后来的许多个日夜,我都忍不住自问,为何那个人是他,而不是我?为何阿倾中意的那个人,偏偏是他?
那个夜晚,在开满栀子花的院落里,我亲眼见到了她的成长。那时我还心存安慰地想,我与她之间的错过,不过是因为在错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倘若那时候的阿倾也能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她也就不会离我越来越远。
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
从始至终,从头到尾,我都不曾了解过阿倾。譬如我费尽心血地安排阿倾诈死,安排她过安静平凡的生活,我不奢望她会感激,却也想不到她被救下后,见到我的第一件事便是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
“你就如此笃定,我争不来那皇位?坐不稳那皇位?如此迫不及待地再次为我安排人生?”她质问。
“奕子轩,你一点都没变,还是固执地把你的想法安置在他人身上!用你自以为是的‘好’来待我却从来不问我的意愿!”她吞下碗中的解药后,留下这么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是的,我一点都没变。
我还是奕子轩,那个深爱着阿倾的奕子轩。
尽管我明白,曾经被我爱着的那个阿倾不过是晏倾君的“逢场作戏”,我始终深信,“她”就躲在晏倾君灵魂的某个角落,从来不曾离开。
因此我固执地用我认为正确的方式保护着她。
皇上将解药交给我时,苦笑着说要发挥药效,必须用人的心头血为药引。他曾经想,日后找回白梦烟,他就用自己半条性命来给阿倾解毒。这样,她母女二人一定会原谅他。
我也想,用我的心头血来给阿倾解毒,不望她能知晓,不奢她能原谅,只求今后,它能替我跟随阿倾左右,无论生死。
大约在我回东昭后的半月,“晏卿”遣人送来一具女尸。女尸用冰块封存着,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谁。他不信阿倾的“死”,特地送来试探我罢了。正好当时我心疾开始发作,便将奕家大小事务交给栽培多年的奕承,再装作大受打击隐居迎阳寺。
隐居避世,一直是我心中所求。
宫廷里的步步算计,尔虞我诈,肮脏而复杂。
所以让阿倾远离宫廷,远离朝堂,远离皇宫,过着简单而快乐的日子,一直是我心中所想。尽管第一次因为计划不周而失败,第二次她为此扇了我一个耳光,我仍旧认为这是对她的好。
我固执地用我的方式对她好,她也固执地不肯接受我的好。
直至多年以后,我病卧榻上,几乎无法起身,听到迎阳寺外新来的小和尚无限景仰地谈论着那一对人中龙凤,幡然醒悟。
为何阿倾中意的那个人,不是我,不是这世间其他男子,偏偏是他?
他们才是同一类人。同样被父母遗弃,同样孤军奋战,同样攻于心计,同样冰冷无情,同样追逐权势,也同样,在相互的利用中生出情愫。
只有同类会互相理解,互相包容。而我,无法体会他们的心情,无法理解他们的追求,反之亦然。
他才知她心中所想,他才懂她生之所恋,他才会站在她身侧与她同进共退,他才会紧握着她的手携她攀上她想要的高峰。
终究,他们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迎阳寺迎来那年的第一场雪,雪瓣晶莹,干净剔透。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娇颜巧笑,他盛气逼人。金銮殿上,二人携手言欢,睥睨天下。而我是偏殿一支将要燃尽的蜡烛,融作蜡水,散尽最后一丝光亮,看着他们。
其实,由始至终,我不过是个局外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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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弈子轩的番外。
4、番外 白梦烟(一)
自小,我被人丢在白子洲,模糊的记忆里,隐隐约约记得那是盛夏,暴雨中一双温暖的手拉住我,他说,你跟我回家吧。
我努力地擦掉遮住双眼的雨水,看到略比我高出丁点的华服少年,在伞下对着我安静的笑。
我不太记得自己为何会被丢弃,如何跟他回家,甚至连自己原本的名讳都忘得一干二净,因为自那之后,我姓白,有了新的名字,梦烟。而那名给我新家的少年,也姓白,名玄景。他总是把我带在他身后,他唤我梦烟,我唤他白哥哥。
白子洲为雪海上的一块孤岛,地处五国之外,也不受五国管辖,却并未独立成国,甚少与外界联系。岛上居民皆为白姓,外界称为“白氏”,在族长的带领下代代相传。
白哥哥便是族长的独子,仪表堂堂,文采风流,医术精湛,武艺,更因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在岛上不逢对手,是下任族长的不二人选。但人无完人,许是因着异于常人的天赋,许是自小到大的不可一世,白哥哥的性子是有些乖戾的,表面看来温煦如风,实际上为人冷漠,爱憎分明而极端。记得有一次,我被爱慕他的女子当面折辱,骂为“野种”,他知晓后抚着我的长发笑吟吟地说他永远在我身边。翌日,那女子家中突起大火,全家丧生,只留她一人,自此疯疯癫癫。
火起在一场暴雨之后,那般凶猛的火势着实蹊跷,我心知个中玄机,第一次觉得惶恐,心中一片凄冷。
十五岁那年,我在家中后院捡到一名身受重伤的男子,只看衣着便知晓是外人硬闯上岛落的一身伤。外来者,能在白子洲活下来的,数百年来只有我一人而已。我小心翼翼地将他救起,留在我的厢房内,想着待他伤好便悄悄送他出岛,却不想,在半月的日夜相处中对他暗生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