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顺利生下孩子,乖乖吃药。”
他待我仍是温柔,往日隐在眸子里的傲然之气不知何时消散不见。他也不问我为何出走,为何会在这里,不与我说他来此处的目的,不说他今后的打算,只是在小小的农户家中塞满了各种名贵药材,药方都开了厚厚一沓,何时该吃何药,何时该换药方,写得清清楚楚。他离开的前夜,我为他倒了酒,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口。他笑说,你幸福便好。
第二日,突然传来消息,白子洲,灭了。
我看着面色煞白的白哥哥,幡然醒悟。我问他如何知道我在这里,问他身边为何带着白子洲的大半精锐,问他见我的第一句话为何是“你没事便好”。他一身白衣,站在陡崖边身形微颤,不回一句。
“晏玺与你说的对不对?”
我大笑,笑我痴傻。白子洲的秘密我从来知道,白子洲的重要性我从来知道,晏玺利用过我我从来知道,晏玺想要坐上皇位我也从来知道,可我从来不知道,晏玺会无情到要了白子洲上万人的性命,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我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我执意跟着白哥哥回了白子洲,只看到断壁残垣,满目疮痍。
族长死了,族母死了,白子洲的奇花异草被洗劫一空,焦黑的土地再无半点生气,我无颜再见白哥哥,无脸再见白子洲的任何一个人,我倒在那片只余死气的土地上只想永世不醒。
可我还是醒了,醒来时,晏玺因立下奇功,被封太子,娶当朝丞相长女为妃,而我,已经是白哥哥的妻。
“我不会让你去做那人的妾室,但也不会迫你做不喜之事。”
我没有脸在他面前哭,极力咽下眼中的泪水,全身却还是因为羞愧而颤抖。
“在你痊愈之前,这孩子姓白。”
我心中明白,若无他的医术药材,莫说腹中的孩子,我这条性命也未必能保住。他若不娶我为妻,让白子洲的幸存者知道我逃婚而与仇人苟合,必然取我性命,所以白哥哥娶我,是保我安全的最好法子。
晏玺登基,晏玺出征,晏玺选秀,晏玺得子……
晏玺晏玺晏玺,我曾经亲昵唤着阿晏的男子,早已在我心底埋葬。我的夫婿姓白,我的孩子姓白,我的族人姓白,我生是白子洲的人,死是白子洲的鬼,我求白哥哥莫要报仇再伤及无辜,我们隐在深山好好珍惜拥有的一切,我们将孩子养大,将失散的族人们慢慢找齐……
我的身子在白哥哥的调理下越来越好,年龄渐长却不见衰老,我的儿子一点点的长高,有着与我极为相似的眉眼,我与族人的关系愈加融洽,更似一家人,我想,这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然而,美梦的破碎,来得猝不及防。
早在我心底死去的那个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欣喜若狂地说找了我十年,说他来娶我,说让我跟他回去。我微笑着说不,除非我死。
接着我看到我的孩子,我手脚俱断的孩子,我满身是血的孩子,我奄奄一息的孩子。
什么是撕心裂肺?十年前我体会过一次,十年后再次体会,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一瞬,我只想挖去我的眼,削去我的耳,拔去我的舌,捏碎我的心,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我只愿就此消失在天地间灰飞烟灭!
“白玄景的孽种,死有余辜!”他的长剑指在孩子脖间,眉眼因着嫉恨而扭曲,咬牙切齿。
我被一片又一片黑色的暗芒冲击地无法言语,无法动作,只看到白哥哥蹒跚着向前,听到他用从未有过的几近哀求的声音说道:“你放了他……”
“放了他?”晏玺扬眉,嗤笑着又在孩子身上化了一剑。
我只觉得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
“那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孩子!”向来骄傲的白哥哥,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
“哈哈……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放了他?”晏玺笑得猖狂,红着双目看向我,“要我放了他?可以。梦烟你随我回去。”
我看着倒在地上早无知觉的孩子,仿佛有人拿着无数块刀片一寸寸地凌迟着我的心,疼痛终于拉回我的意识,泪水也同时弥漫了视线,我连连点头,“我跟你走,我跟你走,我马上跟你走。你放了他……放了他……”
我急步走向晏玺,眼里却只有满身是伤的孩子。
晏玺擦去我的眼泪,展开手心,“梦烟不哭,吃了它,你就不会哭了。”
我仍是点头,毫不犹豫地拿起晏玺手中的药丸吞了下去,最后,看了一眼连一句“谢谢”和一句“对不起”都不曾对他说过的白哥哥。
我终于,如我所愿,不见不闻不思,长睡不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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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交代一些往事。
5、番外 白梦烟(二)
我叫白梦烟,宫人皆会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称我“挽月夫人”。
传说我是以一支“挽月舞”一跳成名,成功得到皇帝亲睐,就此一飞冲天宠冠后宫,成为后宫传奇。然而,旁人不知道的,是我早便与皇上识得。皇上对我说,我来自白子洲,多年前救他一命,从此相识相爱,哪知因故失散,所以他找到我,教我跳那支挽月舞,顺势让我进宫。
皇上还说,我是他这辈子最爱的女子,他会给我天下女子最大的幸福。
皇上说的,都做到了。我成为东昭有史以来最为受宠的一位夫人。只是,对于他所说的过去,我全无印象。皇上说我在变故中失去记忆,不记得前尘往事了,皇上还说,那都不要紧,只要他记得就好了。
我无意追究过去发生过什么。我睁眼见到的便是这个男子,这个万万人之上的男子,对我关怀备至,温文软语,体贴入微,我找不到怀疑他的理由,也找不到不入宫的理由。
我入宫不到三月便怀上龙种,不到一年生下一名小公主,龙颜大悦,称其“一笑倾君”,赐名“倾君公主”。
皇上一直让我私下唤他“阿晏”,我却不惯。“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并非无理。如今我是得宠,若哪日失宠,那一声“阿晏”,便能要了我母女的性命。皇上见我不太乐意,也未多加勉强。
虽说皇上对我极为宠爱,甚至可以说是宠溺,只要我提出的要求便会应允,只要我喜欢的物什,想尽办法也会送到我手中。他对倾君也同样宠至极点,皇后所生的太子他从未抱过,而倾君,他只要见到,便抱在怀里从不离手。
但我心下明白,他对我的宠爱,对倾君的宠爱,都建立在“我们”曾经“刻骨铭心的爱”上,而那些刻骨铭心,我不记得了。所以我觉得虚幻,手边的幸福仿佛只是一个幻影,轻轻一戳,便消失无踪。
而且,在宫中多年,虽然因为皇上的保护无人敢欺惹我母女二人,但是那些尔虞我诈每日发生在身边,什么是龙颜大怒,什么是天子之威,什么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再清楚不过。
我在朝廷并无任何权势可以依仗,在后宫更因皇上独宠而树敌无数,若有朝一日,皇上恩宠不再,我便罢了,我的阿倾该怎么办?即便皇上能宠我一世,哪日皇上不在,新皇登基,我的阿倾又怎么办?
生在皇家,作为母亲的我无法给她权势的后盾,便只能尽力教好她了。
好在阿倾聪颖,许多道理一点即通。而我,虽然记忆全失,那些白子洲白氏所会的一些东西,如同最基本的求生技能一般烙在脑子里不曾忘却,我凭着直觉一点点的教她,同时尽力回想那些被我忘却的部分。
我的本意只是想起传闻中白氏的特殊技能以便教给阿倾,让她更好的在宫中生存而已,可是随着记起的东西越来越多,我的脑中经常闪现一些画面,比如年轻时候的皇上,比如,一身白衣的男子。
我向来喜欢蔷薇花,白淑殿前有一片蔷薇花丛,自倾君四岁开始,我的梦里便开始出现与白淑殿外截然不同的一片蔷薇花,那花开得茂盛,却也惨烈。红红火火的一大片,花瓣被风刮在空中,如同天上落下的血雨,掉在泥中又突然化作一片焦黑。而梦里的我,心疼,除了心疼还是心疼,疼到呼吸不畅,尖叫着醒来。
每每这时,皇上会小心翼翼地问我梦见什么了。我本是不想与他说,可是有一次那心疼地几乎要扼断了我的气息,醒来眼泪也淌湿了枕巾,而那种心疼的感觉挥之不散。
我问他,为何我在梦里守望着一片蔷薇花,见着它们一片片地凋落,会那般心疼。
皇上抱紧我,只轻声对我说了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