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本欲进营,却不似前两日那般可任意出入,闲时还同她插科打诨,切磋逗趣儿的府兵们横着长槊将她拦挡在外。
当下她便知里头定是有紧要事,想来拂耽延也无暇见她,遂先自回了帐内。
下半晌,风灵遣人从播仙镇外的牧户那儿购了几头羊,因钱给得爽快,牧户家的妇人很是热心肠,将那几头羊剥洗干净了,送进商队的营帐中。
自有部曲生火支锅,畅畅快快地炖煮了几锅羊肉,依着风灵的吩咐,拨了一半,给府兵营中送去。
鲜香满营飘动时,风灵帐门上的帘子一动,拂耽延躬身钻了进来。也不知怎的,风灵一见他,脑中乱哄哄的全是那日在他帐中的亲密之举,她似触了火盆一般,跳起让至一旁,一手悄悄儿地整理着皱起的袍裾。
“身上可好些了?”拂耽延的目光落在她卷起衣袖的腕子上。
风灵动了动腕子,笑道:“灵便了不少。”她手边正有一碗部曲才刚送进来的羊肉,连骨带皮的,她重新坐下,取过小弯刀剔下一大块儿羊肉,递向拂耽延。
“今晚早些收拾了,明日一早拔营回城。”拂耽延接过羊肉,注视着道:“府兵上下的心都快教你收拢了。”
风灵低头分割着肉骨,笑道:“幸而我不能统兵打仗,如若不然,都尉不得时刻防着我拐带了你的兵卒?”
拂耽延微微笑了两声。两人一壁说笑,一壁用了些吃食。帐外有府兵禀道:“都尉,贺鲁这就要走,囔着要……要……要见顾娘子。”
拂耽延神色一滞,笑意全消。“去便去了,让他快些滚。”
“怎的,要纵了贺鲁归去?”风灵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手中的小弯刀“当啷”被掷在了桌上。“可是我提着性命拿住的他,这会儿说放便放了?”
“他愿归还除开棉籽外的一切军资,说定了以辎重换人,今早贺鲁部的人果然将军资送来归还,勘验完毕,自该放了他去。”拂耽延道。
风灵身子上心底里皆为自己那一坠发痛,恨恨道:“亏得我险些丧了命,本想着能拿自己一命换了贺鲁的性命,也不算太亏,如今竟是白抱了这样的决心,倒还不如那些军资来得值钱!”
“令你涉险,确是我对不住你。”拂耽延歉声道:“我若就此斩杀了贺鲁,他部中会推举出新的头人,一样要在商道上劫掠称霸,然我的府兵若无这些军资,却捱不过这一冬,更不必说守城护民。纵他归去,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风灵咬着唇,默不作声,隔了片刻,霍地站起身,“他既想见我,我便去送他一送。”
说着甩手出帐,疾步往营外去,一面朝近旁的府兵道:“取张弓来予我。”
贺鲁领着残部还在营外盘桓,府兵才刚来说风灵不见,打发他快些离去。贺鲁方半转了身要离去,后头突然高亮清越的一声喊,直呼他名讳。
他大笑着转过脸,却登时刹住了口。只见风灵将一张大弓拉至六七分满,羽箭已在弦上,直指向他。
见他回头,风灵咬紧牙,一撒手,羽箭“嗖”地直奔他而去,空空的弓弦“嗡嗡”作响。
风灵弦上的技艺不精,且欠了些气力,箭镞未到贺鲁跟前便落了地,她还要搭上第二支,却被追来的拂耽延架住了臂膀,附身道:“你又何必同他置气,总还有见的时候,下回见着,我替你补上这一箭便是。”
贺鲁低头瞧了瞧落地的羽箭,又纵声笑了起来,一手拢在嘴边,冲风灵囔道:“下回见着,定要带你同走!”说的是突厥话,拂耽延听不明白,却见风灵怒喝了一声“滚”,手里的大弓随即扔了出去。
“延都尉!”他转向拂耽延,拿着怪腔怪调的河洛官话囔道:“既纵我归去,他日必有我贺鲁讨还今日之耻的时候,咱们后会有期!”
说着长笑着扬鞭离去,瞬时消失在滚滚烟尘中,便如来时一般。
且说贺鲁行至风灵跃下的土崖下,顿足流连了一回,暮光斜照下来,不知投在了什么物件上,微微发光。
他下马去捡拾,扒开浅浅的土层,竟是那支他曾托索庭带入城中赠予风灵的鹿形金簪。贺鲁对着斜阳将那金簪子仔细瞧了一回,摩挲了几下,揣入怀中。
“叶护,那唐家子有甚好处,也值得叶护冒大险去掳,必得不依不饶至今。”贺鲁身边的裨将终是忍不住抱怨。
“有甚好处?”贺鲁翻身上马,粗声笑道:“那丫头性烈,说不上来的骄贵,绝非寻常商户所有,正合了我的脾性,就似咱们草原上最难驯的马,越是难驯服越是少见的宝驹。”他扬起一鞭,迎着西边的烈焰似的暮云,一气儿奔腾而去。
次日拂晓,播仙镇外的营帐果真都揭了去,风灵领着商队,一路跟着府兵,直至将近敦煌城关方才分道扬镳。
佛奴虽早已得了捷报,却望不见风灵与拂耽延归来,到底不能安心,在城门前候等望盼了两日,这日终是教他候着了,喜得他心底念佛不断。
回至安平坊家中,部曲们各去歇息,金婶带着个小丫头在后厨忙转。阿幺已烧得了洗浴热汤,汤中幽幽地散发着草香。“这洗浴汤水中加了什么?”风灵脱着衣袍问道。
“佛奴与我说,从前在余杭家中,每常阿郎与大郎他们押货归来,若在外头沾了血腥,七夫人必定以干艾叶煮汤,教他们洗濯,祛污秽褪血气。我私想着……”阿幺絮絮地说着,转脸的瞬间突然住了口,呆呆地瞧着风灵。
风灵衣物已除,但见白净的身子上遍布了淤伤,紫的、红的、黄的、青的,斑斑驳驳,格外醒目。风灵见她这神情,知她必少不了一番啰唣,忙忙地跨进浴桶内,将身子沉入水中。“愣着作甚,一头一脸的尘土,还不快来替我……”
“大娘……”阿幺捂着口,带着哭腔一步步移至木桶边,拿起布帛不替风灵擦洗,却先自抹了把眼泪,“你这是何苦,好好的身子,折腾得没一处好皮肉,莫说夫人知晓了心疼,便是我们这些常常服侍在身边的,也不忍见。”
“不过几处淤青,破皮都不曾有,哪就那么严重了。”风灵满不在乎地夺过她手里的布帛,自擦洗了起来。
阿幺的眼泪联珠似地滴落入浴汤中,瓮着鼻子道:“不必瞒我,我都听说了,大娘以身作诱,引出了阿史那贺鲁,又脱身不得,自坠了土崖,菩萨护佑,总算性命无虞。前几日,我光顾着庆幸谢佛,今日见着这光景,方知道,纵然是保得了性命,也是遭了大罪的。”
她伏在浴桶边,泣得有些接不上气儿,话语乱了次序,“延都尉再好,也不是咱们这样的寻常人家能配的,大娘原不是死心眼儿的,如何就在延都尉这儿认了死理儿。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值得大娘如此待他……算了罢,咱们寻个门当户对的大商户,作一门亲,从此就安安生生地过。”
“你如今怎也犯起了糊涂,这事与延都尉无关。咱们就此罢手,贺鲁肯罢手么?躲让得了么?除非我自此不再行商,回余杭去侍奉爷娘,末了随意配个太平乡绅。只我这一生便就此了了,不能同心坎上存着的那人一处,不能自在行走,人虽有口气儿,却等同入土。”风灵出神地拨着水,缓缓地道,仿佛并不在同阿幺说。
“罢了罢了,说了你也未必能明了。”风灵耸耸肩,顺手撩拨了一把水在阿幺脸上,“大娘我四肢齐整地回来了,你不说些喜庆话,倒哭得悲悲戚戚的,晦气。赶紧替我洗尘,莫再落眼泪了。”
阿幺不敢再泣,用力吸了吸鼻子,取过帛帕,小心地绕开那些淤伤,替她擦洗。
“快予我说说,这些日子里都有些什么事?”风灵恐她再伤怀,忙着岔开她的思绪。
阿幺歪头想了一阵,“索家的音娘悄悄来过一回,问她有什么话没有,她憋了半晌不肯说,扭头又走了。隔日千佛洞的画师未生来家,只找佛奴说话,大约是替音娘来问个话,无非是不肯信她兄长当真通敌。”
风灵整个人浸没在水中,索庭的死,多少与她脱不了干系,音娘同他兄妹一场,虽不相亲,可终究是血脉,她不惧昭娘与柳夫人,甚至索慎进的发难,唯独不能直面音娘的悲切质疑,个中错杂,一言难尽。
“哦,对了。音娘还说,自此怕是相见难了,若有事,可托付未生传递,望朔日往千佛洞礼拜,大约还可一见。”阿幺平静了心绪,将那些事一点点地记了起来,“长平县主的大日子也定下了,音娘是来不得了,她说终是同社姊妹一场,介时少不得托未生带些贺礼来,还请大娘代为转赠。”
风灵自水中钻出,笑道:“是了,军资已要回,义兄回处密的道也扫清,韫娘婚期自是到了,该当好好地闹上一闹。”
……
及到张韫娘辞嫁前日,未生果然来安平坊送了回东西,几卷手抄的佛经、铜制鎏金的女红匣笥等物,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却是件件少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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