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坐稳了身子,风灵已跑进混战中不可寻。贺鲁四下探望一圈,心下生疑:拂耽延既拿她来作饵,此时怎不见他出来?
然他大半的心思俱在风灵身上,只想速速掳了她好撤离,遂催了马上前去追。
风灵一路不知砍了多少个突厥人,亦无暇细看自家的部曲折损如何,好容易从混战的人堆中跻身出来。也不知如何跑的,竟跑上了一墩高土丘,路在前头不远处戛然而止,成了一堵绝壁。
大富一路紧随着她,比她快两步到了绝壁边,蹄子下的黄土砂石扑梭梭地直往下落,它原地转了一圈,又跑回了风灵身旁。
往下望望,风灵胸口直打惊鼔,这绝壁比康达智那三层高的大酒肆还高了不少,下面土堆嶙峋。她原想着再挤进混战中,从别处再寻出路,如无出路,与部曲们一道拼死一战也便罢了。
她放眼望去,才知已无机会。贺鲁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好整以暇地端坐马上,抱手望着她,见她回身,抬起下巴高声道:“还往何处跑?前边已无路。”
“泼皮无赖!”风灵抬起长刀指向贺鲁,平素伶牙俐齿,眼下气急了,倒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恨得几乎要咬碎一口的牙。
贺鲁仰天大笑,“你说无赖便是无赖,只要你同我一起回我的牙帐,任凭你说什么都好。纵是你每日里变着各色法子来骂我,我听着也甚是舒心。如何?横竖前头也无路可走……”
他向风灵摊开双臂,近乎恳求地向她坦露道:“西疆草原上的女人多得像羊群,她们乖觉顺服,身子骨也比你强健,但这两年我脑中那人,却总是你。为着你在此,明知是诱,我也来了。既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来了,今日便必定要带你走。”
风灵一张紧绷的小脸已是煞白,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马上的贺鲁,忽然弯起唇角笑了起来,随即将手中的长刀狠狠地掷向一旁,一转身,毫不犹豫地跑向绝壁边缘。
贺鲁来不及反应,只见她立在绝壁边大声道:“我宁愿将尸身喂了狼,也不随你去!”言罢袍裾一扬,翻身跃下土坡,只剩下大富在土坡上急躁地狂吠,探头向绝壁下数次,又缩回了脚蹄。
贺鲁脸色大变,前头绝路,马不能去,他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冲向土坡崖边,大富却不容他靠近,低低咆哮一声,咧嘴龇牙地扑上前。
却说风灵,在崖上决绝地一跃而下,原抱定了一死的决心,紧闭上了双眼。几乎在她跃下的瞬间,她仿佛听见了有马蹄急踏的声音,宛若幻觉。
可是下一息,她猛然落下时,后背触到的却不是坚硬土地,预料中的巨大疼痛并未出现,她直直地撞在了什么活物上,一声尖利的马嘶震得她耳中发痛。昏乱失神中,只觉有人一手紧搂着她,一手托护住她后脑,同她一齐滚落到了地下。
地下的碎石透过她的衣袍,在她的肌肤上割划磨擦,不断传来的尖锐刺痛令她清醒。她知道坠落的中途有人驱马来拦挡住了她,她与那人一同自马背上滚落,那人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又替她挡去了地下大石块的撞击,那人穿着鳞甲,触手硬冷,那人沉重的呼吸声,令她心底安稳。
二人在地下跌滚了几圈,终是停驻。懵了一息,风灵自那人隔了鳞甲的胸膛中抬起脸来,一张英锐深邃、半似胡人的脸庞直撞入她眼中,琥珀色的眼眸正紧张地盯着她,虽有铁盔护着,一侧面庞上仍是有一道长长的口子,有一条血痕自口子蜿蜒至下颌。
风灵长出了口气,抬手抚在他面上,无力地扯起一个笑容,“你丢不下我。”
拂耽延见她能动,亦是大大松缓了下来,他头一次虔心不移地感念神佛护佑。她有些自得又无比眷恋的一笑教他心窝发热,顾不得甲胄的坚硬,臂上猛地一收,将她牢牢地锢在胸前,恨不能揉进胸腔内。
“拂耽延!你拿她挡在阵前作饵,算得什么儿郎!”一柄长刀“嗖”地插入他们身边的土石中,一声滚雷似的怒吼在他们上方的土坡顶上响起。
拂耽延仰脸望去,贺鲁正跪坐于土坡上,端起强弓向他瞄准。
“跑远些,顾好你自己。”拂耽延挺身自地下跃起,打了个唿哨唤回惊跑开的马。
“我与你同去,我的那些部曲仍在上面。”风灵一壁忍着身上的痛站起身,一壁顺手拔起方才贺鲁掷下的长刀。
拂耽延犹豫一息,一支羽箭呼啸而来,他偏身躲开,第二支紧接着又飞来,却略有些不着力,斜斜打飞了出去。
他抿紧唇点了下头,翻身上马,递出一手。风灵借着他臂上的力道上了马,在他身后坐稳,低声道:“我与你同战。”坚定得不容人推拒,仿佛天经地义。
她只觉浑身的血都快速地轮转起来,周身一阵阵发热,长刀刀柄如同长在她手掌中,挥砍劈刺之间,浑然天成,好似她生来便该如此,今日终是归位了一般。(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无可救药
拂耽延策马绕过土坡下的绝壁,流矢飞箭般地直冲入混战中,手中的马槊一路挑开举弯刀冲将上前的突厥兵,所过之处血水四溅、黄尘飞扬。
待他们冲杀至土坡上,风灵却是瞧不懂眼前的阵局。她从崖上纵身跃下时,她带来的五六十部曲正绝望惨烈地同贺鲁的突厥兵搏杀。眼下她所见的,却是贺鲁部的人正被围堵在中间,左边是韩孟领着的府兵,右面却是另一股二百来人的突厥骑兵,自家的部曲几乎全都混杂在贺鲁部人当中。
右面突厥骑兵中领头的大将呼喝一声,左右两军又向中间围攻了过去。那突厥大将见拂耽延带着风灵出现,倒是高兴,举起手中的弯刀晃了好几圈。
一路砍杀过来,溅起的血浆和沙尘糊在了她的脸上,将要挡了眼,风灵抬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这才看清那边向他们招呼的突厥大将,正是阿史那弥射。
自家的部曲们原以为风灵坠崖再活不得了,见她重又出现,无不振奋,她的大黑马长嘶一声朝她跑来,风灵从拂耽延身后跃上大黑马,踩着马镫,站着身振臂高呼道:“顾坊的儿郎们!向外冲突,杀敌一人,赏软绸一匹!听者皆有份!”
话音未落,横里冲出一骑,照着拂耽延又飞来一箭,旋即扔开强弓,从腰后抽出一柄宽口弯刀,飞奔过来。
“谁若取得他的首级……”风灵指向策马奔来的贺鲁,“赏金饼二十!”
这话贺鲁听着越发气恼,自己脖颈上的这颗脑袋,在她口中竟只作价金饼二十。他将所有的气恼皆贯注在拂耽延身上,嘶声怒吼着只冲他一人而来。
霎时整个土坡上下又是一片飞沙走石,喊杀阵阵。外有府兵与处密部人的夹击,内有顾坊部曲将他们向外头逼,贺鲁部的人早已落了下风,只凭着一股子狠劲拼杀了一阵,便死伤遍地。
贺鲁心知大势已去,不免也落了败相,急切之下竟被拂耽延抓了个空,挑去了他胸口护心的甲片,再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贺鲁便被赶来相助的府兵团团围在了中间。
贺鲁万般无奈,只得扔去了手中的兵刃,下马受降。府兵将他捆扎结实,一时寻不到囚车,风灵冷哼一声,伸手指了指来时关大富的木笼:“那不是现有的,却是要委屈了我的大富,将房舍借予他睡了。”
才从混乱中钻出头来的大富“呜呜”地低哼了两声,拿大脑袋在风灵腿边蹭了蹭,欢悦地围着她蹦跳了一圈。
这边关押看守着贺鲁,那边有府兵忙着打扫战场,死伤堆中翻找还活着的同袍,捡回有用的铁器兵刃。贺鲁带来的人马死伤大半,府兵与处密部的统共折损二十余人,顾坊的部曲重伤的不少,却都活着。点算时韩孟惊奇道:“以往倒真是小看了你们大商户家的部曲,当真战起来,竟比寻常府兵还强些。”
风灵因未有部曲身亡,心头松快,自得道:“那是自然,咱们这些人常年与各色贼匪抗衡,若不强,早就教匪盗诛尽了,哪儿还有今日的活路。平日要护着货囊,还束手束脚,这一番没了货囊的牵绊,放开了手脚更是便利。”
她向来口甜,自得之余也不忘将韩孟与府兵狠狠夸赞一番,“也要亏得都尉与韩校尉来得及时,再晚一时半刻,风灵和部曲们这会儿怕是成了亡魂。”
有个疑念突然在风灵脑中一动,她向韩孟问道:“这一路皆未见府兵跟随,你们来得怎这样快?”
韩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下颌的一片短髯也跟着颤抖,“我倒是知晓你每个时辰派人四下探看。可探到有支商队跟了你们两日?”
风灵恍然,怨不得那商队古怪,她慢行,那商队也慢行,她夜宿,那商队也歇了,哪里是什么商队,原是府兵们假扮的。一来可护着她,二来不见府兵,也可教贺鲁放心地露面。
“都尉岂肯当真不理会你……”韩孟揶揄着笑至半途,忽地收敛了起来,风灵扭头一瞧,原是拂耽延站在了她身后。此时他卸了甲,玄色的战袍上虽看不清血污,冲鼻的血腥味儿却是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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