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茫然地点点头,在棚内捡了张高桌坐下。贩子一面麻利地抹着桌面,一面笑道:“今日赶早,人还少些,再过一阵天光放亮了,连个坐处都觅不着。”
“这是如何说的?”风灵问道。
“小娘子不知?永宁坊那边”贩子随手甩了甩抹布,“头一等的大商家,康家,昨日晨间得了大儿,康家大郎一高兴,立言请街市上的来往过客白吃三日早膳。故两位小娘子这份,不必给钱”
风灵闻言霍地从木凳上站起,“店家的馄饨不必下锅了。”她拉起阿幺,忙不迭地要离开棚子。
贩子“哎”地唤了一声,她扭头丢下话道:“我自去他家用早膳。”丢下一脸茫然的馄饨贩子,大步往永宁坊去。
永宁坊里头多显贵,康家在坊内倒并不十分张扬,乌木大门上悬着一张弓,以示得男。前院扫地的门房眼尖,见风灵风风火火地跑来,也不去回禀,径直将她让了进去,只朝里头嚷了一嗓子:“大娘来了,快招呼着。”
康达智应声从后院奔出来,跑在了仆婢的前头,宏声问道:“果真是风灵回来了?”
“正是呢,一清早赶着来向阿兄道喜,再讨顿早膳。”风灵笑吟吟地加快了几步,赶在康达智问东问西之前堵住了他的话:“眼下阿兄莫问我旁的话,只教我先瞧瞧我那小侄儿。”
康达智满口道好,领着她快步往后院正房去,临到门前,仍是忍耐不住问了句:“伤着不曾?”
风灵假意未听见,只加快了步子往正房里去。
米氏正靠在榻边瞧着乳母包裹乳儿,脸上的疲倦尚未尽褪去,眉眼间全是慈爱。“阿嫂。”风灵轻轻唤了一声,顺势坐在她身旁,伸长了脖颈观望乳母正摆弄着的小小襁褓。
“风灵,你的脖子”天光半白,风灵的坐处恰透着光,米氏稍一扭头便瞅见了环绕她脖颈大半圈的一条青紫勒痕,“了不得了,怎会弄成这样?”
风灵将肩头的帔帛向上拉了拉,欲遮盖去脖上的淤青,到底勒痕多在喉口,不能全然盖住。“无碍,无碍。这不都过去了么,再者,有延都尉在,能如何。不过一点小伤,同儿时习武遭受的相较,算不得什么。”
米氏虽身处产房,也自康达智那处听闻了府兵在归途中遇袭的事。年节中阿史那贺鲁袭城时,便将她唬得个半死,这一回更是惊得胆颤,若非是在月中,她几乎要搬到佛窟去敬奉几日。
米氏叹了口气,也不追问,过了半晌,幽然道:“按说你父兄母亲都在,这事也轮不上我置喙,可终究同你交好一场,却忍不下这几句腹底话。你且说你如今是什么年纪?双九了,我说的可有错?”
风灵点点头,心知她后头要说些什么,不愿听,却也不好拂了她一片好意,遂趁着点头,将头埋得更低了。
米氏只当她羞涩,推心置腹道:“也亏得咱们是商户,使些钱能搪事儿,若在寻常户籍中,只怕官媒娘子早寻上门来了。你家门中尚有个亲兄,也不至于要你一世担着这些买卖,依我见,多早晚都要出门子的,不若趁还不晚,觅个好的,莫再忙里忙外,四处担险。”
风灵有些哭笑不得,米氏为人热忱,最喜替人操心婚嫁一档的事,也作成过一两桩好的,年前见了索良音替她悬心婚事,而今又来念叨她。再这般下去,只怕户曹衙门里官媒娘子、市井间私媒婆都要无以糊口了。
她张了张口,还未出声,米氏似乎是知晓她要说什么,忙又接着道:“你生性随意惯了,盲婚哑嫁的定然不成,你心底里倘或有中意的,说予阿嫂听,阿嫂替你”
“阿嫂。”风灵再听不下去,截住米氏的话:“阿嫂也知,风灵一心一念全在家里的丝绸营生上,哪里就有那个心思。”
米氏话头一滞,竟如释重负地笑起来,连连拍抚风灵的手背:“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风灵错愕地望向她,她这形状,同自己心里预想的截然相反啊。
“好妹子,你心里既无人,阿嫂予你说一个。我这满沙州的打量过来,也只他堪配了。”说着米氏瞟了一眼近旁侍弄的襁褓的乳母,俯身凑至风灵耳边悄悄送了一个人名。
风灵猛地仰开身子,杏眼瞪得溜圆,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阿嫂顽笑了,这万万使不得。”
一旁的乳母终是扎好了襁褓,将睡得香甜的乳儿小心置于摇车内。米氏见乳母在跟前,欲言又止,索性打发了她去用早膳,又吩咐她带话至后厨,替风灵备下早膳食盒。
内室无人,米氏这才正经道:“你莫怪兄嫂多事,你爷娘既肯信咱们,将你托付,咱们便少不得要多担待几分,况且咱们两家,自阿翁始便形同一家,中间只隔着个姓氏罢了,如今你的事儿,便是自家人的事儿。你莫要先急着摇头,听阿嫂仔细同你说道。”
“原依着你阿兄的意思,在沙州选夫家,头选该是索家,索氏中惟索慎进为嫡脉正统。可细想来,索慎进同他那夫人柳氏倨傲,面上虽和气,骨子里向来以士族自居,瞧不上咱们行商的。同他结亲,恐怕不肯以嫡子相配,嫁个庶出的也无甚意思,咱们纵有万贯家财,也没的白往冷锅炉里贴,这是头一桩不如意的。再一桩,索家高门大户,与咱们商户的门第不同,规矩森严,笑不得随意笑,门不得随意出,早晚侍奉长辈,个中拘束劳累,莫说你爷娘不舍,我同你阿兄也瞧不下去。”
米氏叹了口气,“再者,你虽行商,在籍册中实非商户,本是前朝勋贵之后,配个富贾豪商,未免屈就了。好歹要是个官身才好,家世又不可太高,顶好是白身起家,家底平平的。品格性情皆要中正,自然,样貌也要上乘,方才堪配咱们风灵这样的好颜色。思来想去,千挑万选,竟只有延都尉,堪当良配。”
第四十七章康宅洗儿(一)
风灵原不是个扭捏的,以往若有人提及婚配嫁娶之事,她不过是笑着插科打诨,浑水摸鱼应付过去,眼下米氏拉着她的手,一番苦口婆心,倒叫她说不出什么顽笑话来,两侧面颊
不禁微微发热。
“阿嫂一向聪灵,这一回却糊涂了不成?”风灵道:“你可知延都尉作何想?纵然是我愿意,他可情愿?”
“你愿意?”米氏仿佛听不到后一句,只揪住她的前半句,眼睛闪闪发亮。
风灵垮下脸,摇头摆手:“不是不是”
门外乳母领了个提食盒的婢子探开门,“后厨刚做得的粟米羹,嫩芹拌肉糜填陷的蒸饼,小娘子可用得?”
风灵顿感来了救星,立时撇下兴致勃勃的米氏,从榻边立起往上迎:“用得,用得,正饿着呢。”
用了早膳,乳儿醒了片时,风灵同米氏一道逗弄了一回。康达智自外头进来,看着粉团子似的娃娃,喜孜孜地直搓手。
“阿兄打算何时办洗儿宴?”风灵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摸了摸乳儿滑嫩嫩的小脸蛋,笑问道。
“三日洗儿,按说洗儿日便是明日,又是得了长子,理应大办。可备办起来倒也不是桩轻巧事,总要多筹谋几日才是。”说着康达智脸上浮现了几丝忧虑,“家中宴饮向来由你阿嫂操持,在这一层上头我却是个没主意的,她身子还虚着,哪有气力来忙叨这些个事。”
风灵抬起头,忽闪着眼:“家中管事不中用?”
康达智为难地摇摇头,“管事尚可,只是厨娘你也知咱们粟特人吃食一向简单,若要宴客,拿个几样出来尚算新鲜,可翻来覆去也就那几样,难免贻笑大方。若要说能叫人抚掌叫绝的菜式,非你家的栖月居莫属。只可惜栖月居远在江都,路途太过遥远,不然纵是要万金,我也定是要从栖月居请人来主持筵席的。”
风灵低头沉吟了半晌,试问道:“想要栖月居的菜式,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在江南道时,家中的厨子便是从栖月居来的,曾为好顽向他学过几道菜式,做予阿母尝了,阿母说有七八分像。眼下虽不能做出整席,但只人手充裕,半席菜式总还可得。只半席,阿兄可介意?”
康达智“嘿”地一笑,抚掌道:“莫说半席,有三两个能压住阵脚的大菜便成。阿兄也不同你说见外的话,你若是肯援手,自是再好不过了。”
风灵爽快应下:“阿兄说的哪里话,风灵在西州的店肆若非阿兄鼎力相助,哪里就能成了,阿兄也该容我尽些心不是?”
这边才刚将事情说定,乳母从风灵手中接过乳儿,抱了去哺喂。婢子快手快脚地收拾了桌案上的风灵用过的食盒,道了声:“跟着大娘来的阿幺姊姊说,她在偏院顽,大娘若有事,只管唤她。”风灵笑回:“你同她说,可着性儿顽,我这边暂还不必她来。”
婢子领命出去,屋内只剩了康家夫妇与风灵。康达智目光落在她淤青的脖颈上,皱起眉头:“脖子上的伤”
“当真不碍事。”风灵抚着脖颈小声道:“教贺鲁那突厥蛮人掐得狠了,幸而没破皮,过几日褪了淤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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