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紧随来一声暴喝:“放肆!这家的贱婢竟敢如此放肆!了不得了,该当捆了打死!”
“柳公子稍安勿躁。”拂耽延沉稳的声音劝道:“边地小城的女子不经事,不知礼节,也不知公子身份贵重,不必同她计较。”
柳爽仍嚷着要打要杀,拂耽延略抬高了几分声量:“终是大萨保家的人,往后使他多管束家人便是,终究是在客中,闹将出来只怕不大好看。”
“家父推举延都尉来治理沙州军务,怎治到了我索柳两家的家事中来了?”柳爽怪腔怪调地笑道。
外头没了动静,只剩索良音低低弱弱的啜泣,风灵凑近竹帘,想听得更清晰一些,不想却传来噔噔的脚步声,看来这柳爽不依不饶,必得要进屋将她揪出来才甘心。
脚步声才三两下便停下了。“柳公子慎行!”大约是拂耽延拦住了他的道,嗓音比方才低了许多,却又多了几许警告的意味。
“恩师将公子遣来敦煌,所为何?公子也该收敛着些,修养心性,莫再肆意妄为。如若不然,在下只得严从恩师指令,请公子入府兵营中磨砺,以免再出了什么岔子,无法同恩师交代。”
柳爽冷声哼笑:“甚好,甚好。”突然提声怒道:“拂耽延!你不过一介武夫,而今得了我父亲提携,拜了都尉,便忘了原形,竟在我跟前拿大!”
“在下未敢拿大,一切皆为恩师及公子着想。”拂耽延波澜不惊地答道。
再不闻柳爽的声音,隔了几息功夫,只听得重重一声哼,带着戾气的步伐渐行渐远。
风灵长长地舒了口气,抚了抚胸口,暗忖:原来这柳大公子是在长安惹下了不小的祸事,往敦煌来避祸的,他阿爹命拂耽延将他收入营内熬磨性子,可那纨绔子怎堪那样的苦楚,大约是躲到索家寻姑母庇护去了,拂耽延也不好真拿了他扔进府兵营,只得随了他去。
“音娘多谢延都尉援手。”索良音惊魂未定,略带抽泣地向拂耽延道谢。
拂耽延只淡声道:“不必。”
风灵挑起帘子探出头来,左右环视不见柳爽身影,方从屋内蹿跳出来。
“你既知道怕他,缘何不自量力地去寻他的不是?”拂耽延瞧着她此刻谨小慎微的模样,冷声问道。
“情急之下,浑忘了。”风灵斜睨了他一眼,忽想起了什么,睁大了眼:“都尉既在此,眼见着他借醉轻薄音娘,为何只作壁上观,不早来制止?”
“原是他表兄妹之间的事,外人不便横手。”拂耽延未加思索,接口便答了。
“可后来怎又管起这等闲事来了?”风灵不容他反应,紧接着又是一问。
只差毫厘,拂耽延望着她水润灵动的眸子,险险要脱口而出“因你涉入了其中”,话到舌尖蓦地被理智截住,滞了一滞,他若无其事地道:“大萨保的喜庆日子,见血总是不好。”
“只是鼻血而已”风灵嘟嘟囔囔地小声辩驳,暗底里腹诽:曾几何时,如此关切阿兄了
一旁的索良音回了魂,想起拂耽延的来意,忙扯了扯风灵的衣袖:“延都尉来寻制粔籹的厨人,你可知都尉那一席?”
风灵一偏头,抬手拢了拢索良音鬓边的散发,叹着气打断她:“你且去梳洗更衣,好好拾掇了,都尉要寻什么人,有我照应着去寻。”
索良音经她这一提醒,猛然意识到自己此时的仪容失礼,遂一手握住被拧红的手腕子,窘迫地向拂耽延屈了屈膝,转身便逃似地走开。
走了两步,犹犹豫豫地回头一瞥,菱唇微动,许是想再谢过,终是红着脸,飞快地进了屋。
风灵目送着她的身影没入竹帘子,这才回过头,好整以暇地看着拂耽延:“延都尉要寻什么人?只管同我说便是。”
拂耽延向她摊开手掌,油纸中包裹着的粔籹被他攥得有些变形,“顾娘子可知,我那一席的粔籹,是何人所制?”
第五十一章秘制粔籹
风灵蹙起眉头看看拂耽延,又看看他手中的粔籹,甚是莫名。“都尉这一席的菜肴糕点,皆是我一人所制。怎么有何不妥之处?”
“江南之地制粔籹时,皆以蒸代炸?”
“并非,连栖月坊都不曾这样做,只我家才将粔籹制成这般模样。”风灵心头疑云更郁,又觉他一本正经地问起这类琐碎来,甚是好笑,便忍笑道:“今日都尉怎对这小吃食起了兴致?”
说罢她转身进了厨间,一眨眼功夫,又捧了两枚粔籹出来,拿了大片竹叶仔细地托着。“都尉若是喜欢,便多拿些去,这都是我亲手制的,比那些厨人做的更好。”
新蒸出的粔籹宣宣地冒着热气,将淡淡的蜜香随烘托得越发的甜。拂耽延怔怔地接过,面上神情复杂难言。
风灵就势在石阶上坐下,托腮仰头端视他的古怪神色。
拂耽延捧着热腾腾的粔籹也不好一走了之,便也一同坐下。“先母,郡望亦在江南道,曾在蔡国公杜公府上侍奉夫人,因夫人不喜油腻,故先母别出心裁地以蒸代煎,也制这样的粔籹。一时睹物思人,失态了。”
风灵抿唇笑了笑,伸出一截葱白似的手指头一指:“都尉不妨尝尝,味道上可有两样。”
拂耽延依言低头咬了一大口,嚼了几下,却是失了神。
“如何?”风灵笑眯眯地催问道。
拂耽延勉强扯动了下唇角算是笑过:“与先母所制一般无二。不知顾娘子从何处学得?”
“往日在家,阿母所授。”提到阿母,风灵的心肠不免也牵挂起来,“我阿母同那国公府中的夫人一样,不爱油腻,只她不似国夫人那般尊贵显荣,倒也不刻意讲究。我若得了空,便做了予她尝。”
两人一齐默了片时,风灵好似能听见自己的心在腔子内“剥剥”跳动,又似乎能感受到身边拂耽延强有力的脉动,无端地想起米氏与她说的那番事关婚配的话,思绪飘忽,暗自觉着不自在,可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劲。
还是拂耽延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在下唐突,敢问令堂名讳。”
这话问得果然唐突,风灵微微有些吃惊,摇头道:“都尉见谅,阿母从不向人提起她名讳,风灵也不便告知。因她振兴维持着全族,族内人皆尊她一声七夫人。”
拂耽延道了声“抱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延都尉”风灵四下张望一圈,仆婢们见方才的风波已过,又都回到院子,按部就班地接着手中的活。她支起胳膊肘,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轻声道:“咱们归来已将满一月,不知都尉可查清了究竟是谁人向贺鲁通风报信,在鬼打墙设伏拦袭?”
提及这事,拂耽延目中精光闪过,向她直视了过去。“你过问太多,这原不该你知悉。”
风灵一堆的话噎塞在了喉头,用力往下咽了口唾沫,霍地将残留着伤痕的手腕伸到他眼皮子底下:“你瞧这儿,瞧瞧,怎就与我无关了?”
不待拂耽延应答,她又一把撩开垂挂在肩颈一侧的发辫,横着脖子凑到他近前。“还有这儿,若无都尉相救......”她将颈子一歪,做了个夸张的断脖的动作,“风灵的脖颈早被拧断了。”
拂耽延垂下眼,目光正落在她脖间未褪尽的淤青上,仿佛一段上好的光滑洁白的丝缎上落下的一大块污迹,触目惊心。他拧起眉头,移开视线,望向旁处。
“都尉且细想,护送平壤县伯一事,沙州上下得知的不在少数,通递消息者无疑亦在其中,人人皆有可能。可平壤县伯大致何时动身,并非人人皆知,除开我与都尉,所知者无非张县令、欲献侍妾的索家父子、府兵营中的韩校尉、我身边的佛奴这五人而已,嫌疑便在他五人中。再看那贺鲁,随得了消息,却掐错了日子,也不甚清楚行进路线,撞了巧在鬼打墙遭逢,可见他所得的消息有误。五人中,韩校尉与佛奴是知道确切日子的,他俩若有心通传,只怕去时便躲不开贺鲁。余下的,便是拿不准消息的张县令与索氏父子,其中必有通敌的!”
风灵滔滔地讲来,这些早在她回至敦煌城的头几日里便细细地捋过几遍,心里惦记着要同拂耽延讲上一讲,却一直不得空,况且他是折冲府的都尉,也不是她这样的平头百姓说见便能见着的。
拂耽延的眉头越聚越紧,半晌不语。风灵也不催他,杏目紧盯着他,期许着他豁然明了的一个点头。
片刻之后,拂耽延脸上的凝重渐渐隐去,挑了挑眉毛,转头向风灵脖颈间的淤青瞥了一眼,便自石阶上站起了身,掸着皱起的袍裾道:“你虽习练过,身手却着实粗浅,又爱一味不管不顾地冲在前头,少不得吃亏。明日我命人送你个可助力的。”
说罢几步走下石阶,跨着大步走出院子。风灵气馁地坐着,同自己道:方才说的,他究竟有无明白?不说正经的,却没头没脑地说了那些个,什么可助力的,难不成要送府兵来么?这可否这般假公济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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