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到三月初三上巳花朝节这一日,翠微宫内本该有的一场册封与奠雁礼,终是行不得了,早有人回长安,向鸿胪寺报了信,命他们不必再紧赶着准备县主册封,并翠微宫的奠雁礼。
风灵不敢细想拂耽延接着鸿胪寺转呈的敕令后会如何懊丧,可这大半日李世民皆未醒过,纵然他立时就醒了,要她去行奠雁礼,她却也是无法安然行礼,随拂耽延出宫去的。
第二百四十五章 之子于归(一)
天色微暗时,宫人在含风殿内走来走去,将殿内各处的灯烛一一点。许是这一阵响动,将李世民惊醒。
他微微张开眼,避开刺眼的灯烛,他眯缝的眼里,倚坐在他睡榻边足踏上的人影恍惚恍惚。他遥遥忆起征剿薛仁杲那年,他突起疟疾,为不延误军情,他求大疾速愈,冒险饮下凶悍汤药,昏睡几日,初醒时便见英华在他睡榻边倚靠着,与此刻眼前景象如出一辙,连榻边守着的人都如此相像。
掐指算来,该有三十年了罢。李世民颤颤地长叹,心底默道:英华,教你独自等了这些年,苦了你了。
风灵忽然听见李世民叹气,见他醒转,想着他今日醒得少,忙撇下手里正看着的卷,执起经要念。李世民微抬起手摇了摇,示意她不必念经。
汤药在热水里温着,他既不要听经,风灵便要去端药来予他吃。
刚要起身,便听他在睡榻上微弱地唤道:“凤翎……”
风灵一怔,僵住了身子。
“凤翎,不必去忙,坐着说说话。”李世民声音虽低弱,风灵却不曾听错,他确是在唤“凤翎”,一时间她不知他究竟在同谁说话。
“凤翎,今日是什么日子了?”他偏过头来望向风灵。
风灵这才确定他这是在同自己说话,有心要纠正,可一见他浑浊不清的目珠,心里一软,便应了下来:“禀圣人,今日,正是三月三。”
“上巳花朝日……”李世民叹道:“今日,本该是你行奠雁礼的日子,却教我辜负了。”
“圣人莫要再说这话。”风灵心里发酸,鼻端跟着发酸,“风灵尚且不急,圣人倒急了。”
李世民静默了许久,仿佛又有些昏沉。风灵只当他又要睡去,一想他这一整日尚未进过水米,忙上前要架扶起他,“风灵熬得些稠米汤,圣人好歹进一些再睡罢。”
阿盛带着另一名内监上前,一同帮着将他扶坐起来,在他身后塞了锦靠好抵住他身子不往下滑。李世民吃了几口米汤,摆手道:“罢了。昔年马上征战四方,如今连睡榻上都坐不住,人不负岁月,却都教岁月辜负了。”
风灵放下还剩大半米汤的银碗,勉强撑起一个笑:“圣人今日好容易醒了,咱们说些旁的罢,不说那些暮气沉沉的话。”
李世民扯动唇角笑了笑,将风灵端详了良久,“你这样的年纪最不该被辜负,却因我一己私念,想教你多伴我些时日,一再耽误在此。去罢,回长安城去……去找阿延。”
风灵直摇头:“圣人从未耽误风灵,风灵愿意在此伴驾。”
李世民微笑着阖上眼,似乎很是疲倦:“去罢,好孩子。阿延甚好,你择得不错,既是良人,总不能负了他,去罢。且今日本该是你们的奠雁礼,却未能成礼,你去,替我向他道一声‘对不住’……”
这些话好似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说着说着,气息便又弱了下去,阖眼睡去。
阿盛上前撤去他身后的锦靠,扶着他躺下,又劝道:“圣人且有得睡,顾娘子便去替圣人跑这一趟,向延将军道个分明。”
一个时辰之后,长安城门已闭,延平门外漆黑的官道上,一骑突然冲出黑暗,朝城门风驰电掣过来。楼观上的戍卫老远便瞧见,禀告了当值的门侯。
那匹大宛良马转眼便至城门下,戍卫见是一名胡装女子,孤身一人从漆黑一片的城外过来,不觉惊诧,待要盘问,那女子从腰间扯下一枚铜牌冲他抛过来。
戍卫接过一瞧,忙转身向身后其余戍卫喊道:“翠微宫急差,快些开门!”
风灵收回铜牌,甚至不及下马,从微开的城门口径直策马跑了进去,一气儿绕过长寿坊,跑到了怀远坊深处那座毫不起眼的宅子跟前。
宅子大门紧闭,风灵下马拍门,过了许久才有人来应门。
开门的家仆一见风灵霎时如失了魂,不知所措地唤老管事。风灵将手中的缰绳塞至他手里,自推开宅门疾步往里走。
老管事闻声而来,一面将她往里头迎,一面搓手无奈道:“娘子来得正是时候,今日下半晌,阿郎搬了两大坛子酒进屋,闭门不出,也不许人进去,老奴去问话,也讨不来一个字,屋内也不闻动静。若再叩门,便有杯盏砸在门框上……”
他一路小跑着跟在风灵身后到了正房门前,话尚未完,看情形也不必再多言,便向风灵躬身作了一揖:“老奴无用,娘子好生劝着阿郎些,有事便唤老奴。”说罢便退出后院,命家下谁也不许进去扰。
风灵在门前突然踌躇起来,当日在沙州,她如此果脆地自许了拂耽延,算到如今,已是三载。三载之内,多半因她之故,一回回地同他错过,不教他心凉也难。及到眼下,她竟是愧不敢对。
屋门突然打开,风灵错愕地仰脸望去,却见拂耽延立在昏黑的门内,眸光闪烁,虽有酒气,却淡薄似无。
“立在门外作甚?夜风不冷么?”他因许久不开口说话,嗓音低哑浑重。
风灵伸出一只手向他探去,教他一把握在手心中。虽是暮春三月,夜里的风仍旧冷得紧,风灵一路疾驰五十里,凉风早就穿透了她身上的胡袍,将她吹得浑身冰凉。
她凉得发麻的手在他的手心中回了些温,顺着他的力,跨进屋子。身后忽然一阵风,屋门也不知是如何瞬时教他阖上,风灵只觉教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将她牢牢固在门上。
她的双眼来不及适应屋内的一片黑暗,微薄的醇香酒气便拂在了她冰冷的面颊上,低沉黯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反复道:“你怎来得这般晚。”
“阿延,阿延,对不住……”一开口,她眼眶里的泪便忍不住滚落下来,划过缺失了温度的脸庞,感觉尤为炙热,她梗着发痛的喉咙道:“是我太偏私自利,拖累你枯等至今。自此你莫要再等了,是我对不住你。”
第二百四十六章 之子于归(二)
耳畔的声音略含了几丝怒意:“既不要我再等,你今日前来,又所为何?”
风灵带着哭腔道:“还报你白白等我的这些年,你知晓的,我从不违往来之道。 ”
她的眼泪滴落到拂耽延的衣袍前襟,正落在他心口的位置,宛如穿透了衣衫,沁入了肌骨,直打落在他心头。他缓缓长出一口气,松开她的手腕,退后了半步。
“还报不还报,你是的主意,等不等,却是我的主意。既已等了这些年,再等些日子又何妨。”拂耽延缓了口气儿,又探臂过去托了她的后脑,“难不成,是你怕等得时日长了,我便老了?”
拂耽延鲜少同她打趣儿,眼下又如半哄着少不经事的孩子一般,认真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风灵仰起头,在昏黑中认真地端视他金褐的眸子,心间一暖,一时又想哭又想笑,一番踌躇,终是颤颤地唤了声“阿延”,上前环住他的腰,埋在他胸前,细声道:“我果真是怕你等老了,今日……我既来了,便莫再等了。”
风灵忽觉他腰上变得僵硬,倒自先红了脸,十指紧拽一把衣料,握成了拳。
“圣人许你出宫了?”他的声音虽还稳,喷在风灵额头上的气息显然粗沉了起来。
风灵面颊红烫,脑中一片空洞,几乎不能掌控自己的言语,说出的话颠三倒四:“圣人命我前来,予你说句‘对不住’,又说,不能负了你。如此……如此……”
“这声‘对不住’我受得。”醇香的酒气带着肆意的呼吸渐渐低垂下来,风灵索性闭了口,那五云浆的酒气又勾得她心痒,她突然向后仰了仰身子,半推开拂耽延:“我……我记得,你我,仿佛还差了一礼。”
“还差了哪一桩?”拂耽延皱起眉,他素来耐心好,此刻眉宇间却也显了些急躁。“明日再补。”
风灵指向屋内桌案边的两坛子五云浆道:“合衾酒。”
拂耽延不由好笑,“便是此时,你也不忘了这一口酒。”他放了手,往桌案边去取酒,秘色瓷碗中还剩了大半碗,他端起递予风灵:“好酒便是好酒,却拿了合衾酒来说事。”
风灵接过酒碗,一气儿灌了下去,通体舒坦。拂耽延燃起了灯烛,将酒碗从她手中夺回,他心里明白,她哪里就如此嗜酒了,不过是在长安压抑得久了,许久不得快活恣意,想念在西疆时与部曲们一道的畅意。
她手里没了酒碗,仍眼巴巴地望着案上的酒坛子,又望望拂耽延。
拂耽延岂肯等她再饮一碗,一伸臂将她揽了过来,压着声音道:“明日再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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