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将军临行前嘱咐过,不教娘子再去寻柳侍郎的不是。那朝堂上的事,终究不是咱们女子能作得的,将军必是有主意的,还是等将军回来再作打算的好。”杏叶心慌意乱地劝道。
他的主意便是拿了自己的性命去换个他本不十分在意的官爵,好压过柳奭一头,自上而下地查证去。能否查得出什么还是两说,怎能与径直查那几家商户与沙州大萨保的账目相较,几乎是一拿一个准的。风灵苦笑着摇头:“他的主意不若我的管用。”
杏叶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书信一声不吭,风灵要做什么她并不能十分明白,但柳家的狠手她是亲眼目睹了,骇得她好几晚不得好眠,至今想起来还能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再与柳家纠缠不休,你就不怕?”杏叶的脸上的惶恐渐渐浮现。
“怕呀,柳氏凶残至极。”风灵闭目深深呼吸,“柳奭在沙州蓄养私兵,假充盗匪劫掠商队,指使索氏通传消息予突厥人,委实可恶。你不曾见过沙州府兵,是如何奋勇抗敌,却因柳氏私欲,惨烈地死在突厥人的弯刀之下,身故后连个像样的坟茔都无法立起,只得在河谷地被焚成骨块齑粉,这一桩桩一件件我瞧得清清楚楚。你也不曾见过柳爽是如何带着突厥人将他嫡亲姑母,并我义兄全家上下砍杀得不留一个活口,连两三岁的稚儿都未能幸免,我也眼睁睁地瞧见了。恶鬼虎豹大约也无出其右了。”
杏叶惊恐地抬起脸,“娘子……”
“柳氏一直不容我存活于世,你道是为何?便是因为我亲眼瞧见了他们的恶行。莫说不容我,连得我身边那些仗义相助的,也都一个个遭他暗害。如今我被他们逼得只两条路可走,要么躲进內苑求得圣人庇护,要么长久地躲藏在这怀远坊内,苟且度日,想我从前是何等的自在畅意,如今却过得连个人样子都不似。杏叶,我怕,是真的骇怕,怕终有一天,他们会向阿延下手,好铲除我身边最后一道屏障。”
“还有第三条路可走。”杏叶握着拳头站起身,忿忿道:“咱们回宫去,我同你一道去,将那恶人的罪证好好梳理梳理,同他算一算这笔帐该如何填。”
风灵知晓杏叶的性子嫉恶如仇,平日看个戏本子都要义愤填膺许久,却不曾料到她肯为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陪着自己再往龙潭虎穴里去闯一闯,一时感激不已,不觉暗叹自己亏欠了她。
当晚,风灵便修书一封,付与老管事,托他待拂耽延归来时亲手交予他。
次日清早便带着杏叶往高阳公主府邸门前去求见,门房进去不多大功夫,不见高阳公主,只阿贞一人出来接她们入内。
不论抱了何种目的,毕竟相帮一场,风灵自然是要去拜谢高阳公主的掩护之恩。
高阳公主仍旧一身素白,面上不施脂粉,在佛堂内悠悠地击着木鱼。风灵将那恩谢的话说了一回,她停下手里“笃笃”不休的木鱼,似乎在诵往生咒,仿佛对风灵的一番谢并无兴趣,只随意道:“回去便回去罢,不必那些谢语。圣人跟前说话仔细些,莫辜负了我一番好意便是。”
风灵忙叩谢称是。
高阳公主不愿多话,向阿贞扬了扬眉。阿贞会意,上前搀扶起风灵往外带,一面走一面道:“顾娘子且歇一刻,奴婢这就去安排下车马。”
风灵在厢房内吃过一盏茶,马车便准备停当,有人来请风灵杏叶一同登车。
车摇摇晃晃地行了一段路,风灵挑起车帘望望,已过了崇仁坊,将近永兴坊,永兴坊前头便是延禧门,到了那处便是皇城禁苑所在。此一入内,尚不知几时才得脱身。她听见低低的啜泣,扭脸望见杏叶正悄悄擦拭眼角,她不知拿什么话来慰藉她,只得转过脸佯装未见,私下偷偷叹口气:自己终究又带累了一个。
马车穿过天街,风灵取下对符交由赶车人,出示予城门戍守过目。一路盘查验对符,直到了两仪殿前。
风灵理了理衣裳裙裾,从马车上下来,宫中的气息于她而言,已与先前大不相同,她似乎已能嗅到淡淡的血腥气,这令她振奋鼓舞。
阿盛得了内监的回禀,从两仪殿的石阶上跑下来迎她,一见风灵便夸张地围着她转看一圈,啧啧称道:“瞧这气色,顾娘子养得不错,身子骨瞧着也有些肉底子了。身上的伤可都好利索了?”
风灵迅速将一路上的惆怅抹得干干净净,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屈膝礼道:“牢阿监惦念,风灵好得很。”
阿盛满意地点点头:“快些进殿罢,圣人早念叨过好几回了,今日一早得了报,说顾娘子将归,一时高兴,早膳也多用了一小碗米粥呢。”
第二百二十六章 重归内苑(二)
风灵自出宫后,足有个月未见着李世民,听闻他病势反复,在病榻上苦苦撑持了数月,也才熬过来不多久。尚未进门,两仪殿内便传出了闷闷的咳声。
风灵眼帘低垂,盯着脚下一方方莲纹水磨青砖,数着自己的步子到了李世民跟前,她心里亏虚,跪伏在地行了个大礼,见过了圣人。
“养了一回伤,倒是知礼了?”李世民低声打趣儿,风灵却听得出他的低声,实是因说话的气力提不上来。
她直起身抬头望去,不禁大吃一惊,但见李世民原不过夹着些许白丝的头,几乎成了花白,不止是头,连唇边两抹八字胡也白了许多。她记得她先前最怕他逼视的目光,现今瞧来,目珠仿佛浑浊了不少。不知是因为大病初愈的缘故,还是久不见她的缘故,落到她身上的目光较之从前愈柔和了。
“圣人……”风灵忽然有些说不上来难过,她未进宫前也曾听人说过圣人年轻时征战立朝的事,后来竟然教她鬼使神差地入了宫,每日伴驾侍墨,虽见他神武英勇之相已不存,但耳闻目染他处置政事,高瞻远瞩、果断凌厉,另有一番帝王气势。
眼前这人,与个月前判若两人,须花白,气息虚浮,神气消散。帝王垂暮,更是苍凉。
李世民淡然笑道:“可是觉着我老了?”
风灵忙屈膝垂头:“风灵不敢,圣人不过偶有小恙,何出此言。”
“老了便是老了,哪有人不老的。你这一伤,怎改了脾性,变得同他们一般虚与委蛇,可是他们有意换了个人进来?”李世民笑指着她假意责道。
风灵心里的难受更添了一分,面上却笑了开来:“圣人总拿风灵打趣儿。”
李世民断断续续地笑起来,有种归位的舒坦,又与风灵闲话了一回,问了伤情。风灵早先听拂耽延说过杨淑妃在圣人跟前的说辞,想来她这一套虽是瞎编,倒也能省去许多麻烦,便顺着她那意思应承了下来。
风灵这一回来,李世民不免话说得多了些,小半时辰后便显了倦色,恰尚药局奉御进来请脉进汤药,风灵就势退了出来,仍旧回昭庆殿去歇息。
阿盛亲自送出了两仪殿,他本以为确实了风灵并非汝南公主,圣人该冷了这份心才是,可将才听着圣人与风灵之间的应答,并不见圣人冷待她,言语间依旧不以“朕”自称,很是蔼然。他是何等机灵的人精,立时便明白了该如何对待风灵,该如何回禀杨淑妃。
回至昭庆殿,竹枝与众宫人围上前,不免又是一番问安行礼。风灵唯恐竹枝会在杏叶那儿套出些什么话来,一回殿便借着“杏叶服侍数月,着实辛苦”的由头,将竹枝调来自己身边日夜近侍,好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不教她有机会往杏叶那儿去下功夫。
歇了大半日,风灵忽然惊喜地现,她离宫时众宫眷争相探望拉拢的情形,已荡然无存。她自忖大约是众人都已知晓她与汝南公主并无干系,都冷了心肠的缘故。这算作是她回內苑后的头一桩令她舒心的事。
甚好,她能清清静静地做完她要做的事。
回宫后数日,风灵便又重回民部,往日的吏目们都还在,却是换了位尚书。打听之下方知,先头那位唐俭唐尚书于税商一事上办事不利,许多豪商巨贾背后都有朝官撑腰,唐尚书挂碍太多,颇失公允,闹将开来,倒将他的官弄丢了去。他最后的作用,怕便是替圣人表白税商的决心了。
托了那位原尚书的福,大伙儿见风灵回来,再无不甘不服,亦不敢徇私舞弊,不论她要什么,问什么,无不配合。
风灵将她盯准的那几家商户的经营簿册抽调出来,每日细研比对。圣人的传唤较之从前多了一些,加之她自己有心想要获知高丽回的战报,便又隔日担负起了侍墨的差事。
其实,李世民身子骨大不如前,病中由太子监国理政,未出什么大错,他疾愈后所理不多,最为悬心的不过是高丽战事,故风灵说是侍墨,实则大多时候只伴着他说说话。
连时刻要在殿中记录君王言行的起居郎也被遣走了,说起话来便更不计君臣尊卑之仪。时常二人散坐在席上,风灵说行商走货途中的事予他听,他便还一个昔年征战的故事予她。若非风灵心中还有彻查柳氏那档子事,还惦念着拂耽延的安危,这样的日子倒是难得的安宁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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