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在两仪殿外转了一圈,带着满身的花露香气进来。李世民笑道:“你一来,这个暗沉暗沉的两仪殿都明媚了。”
“圣人嫌两仪殿昏沉,仅看着风灵一个怎能体会外头的明媚,不若搬到外头坐坐,正是风香水绿的时节,落了雨暑气也不重。”风灵殷勤劝道。
阿盛跟着直称是,他暗底里向风灵表过:“昨夜里接着捷报,高丽泊汋城遭围破,三万高丽军溃不成军,高丽王亲向圣人下了降表称臣。就是这几日,大军要班师回朝,趁着圣人心里高兴,好歹劝几句,劝他移驾翠微宫,横竖这儿有东宫顶着,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风灵命人将两仪殿的殿门悉数打开,一束束的光线从外头透进来,两仪殿自李世民疾发,便未见过阳光,此时铺满半殿的光辉显得格外吸引人。
李世民抬臂挡了挡直冲到跟前的光亮:“果然是明媚。”
几名内监抬着步辇慢慢地转出两仪殿,往花木扶疏的內苑园子花圃中去,风灵随手替他外罩了一领单袍,好挡挡湿气,指些新植的别致花草予他瞧。
李世民却忽然向抬辇的内监道:“去承天门,上城楼。朕许久未见这大唐河山了。”
承天门那处是皇城内最高的一段墙垛,天色好时,凌顶俯瞰,整个长安城便似踏在足下一般。只是石梯陡峭,辇子抬不上去,若要上去,惟靠双腿一步步攀登上去。寻常人登着尚且要累得气夯夯,更不必说李世民目下气乏体虚,走平地都撑持不了几步。
内监们为难地看看风灵,他们不敢违令,更不敢使圣体折损。
风灵点点头,示意他们前往。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倘若圣人体力不支,便命人轮流将他驮上楼观去。
上承天门楼观的石梯,李世民终究是未准许人上前背他。仿佛去城墙垛口瞭望这广袤江山是一次朝圣,教人背着去显不出他的诚心,他便在风灵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慢慢地登上了楼观,中途停了七八回,冷汗出了不少。
这是风灵第二次立于此处俯瞰长安城,景致一样,垛口拂过的风也无甚变化,可心境却大不同。上一回身旁的天子虽也是大病初愈,但春秋尚盛,凌驾山河的气势也在,教风灵敬而生畏。眼下他的身子骨说得直白些,已无王者之气,风灵虽还敬他,却因看透了他垂暮之中的孤寂,不再畏怯他,转而多添了一份亲近。
李世民在城墙垛口默然站立了许久,目光横扫,仿若是在将他的江山一寸寸地抚摸过来。“上一回我问你在此望见了什么,你可还记得?”他远远眺望,悠然问道。
风灵上前半步,顺着他的目光一同望出去。“记得,风灵说望见了日夜不休流转汇通的钱财,教圣人见笑了。”
“你说得不错,我笑你作甚。”李世民说着不笑,胡须却忍不住向上卷翘起来。
隔了片时,他又敛去笑容,向城墙下的长安城探看手,好似要将它覆在掌下。“大唐江山,绵延万里,我曾为它斩杀过数万人,泯灭过伦常,痛失过致爱之人,以往从未有过半分悔意,可近来午夜转醒时,心里却总有一个念头。倘若昔年,我不贪慕它,不抢夺它,拱手让出,那些为此丧命的人而今或许尚都在。”
顿了几息,他又道:“英华也该有不少白发了。”他说得极缓慢,和着胸腔伸出吐出的一声长叹,好像牵动到了他的隐痛。
“圣人想那些早已去了的人做什么,风灵也有些不愿见他们离去的故人,纵是日日想,时时念,也无法唤得他们归来,徒增伤怀罢了。”风灵不愿听他这般英雄气短的感慨,慰道:“且这江山,圣人若不坐,自有他人来坐,并不会因换了个人来坐便少死些人,指不定天下涂炭也未可说。”
李世民默了半晌,又笑了,“你倒是想得通透,我在你这个年纪,正是最逞勇好胜之时,根本不曾理会过这些道理,终是不及你灵慧。”
“风灵惭愧,自打晓事起,满心满眼皆是钱帛俗物,哪就敢称灵慧了。昔日在沙州城外千佛洞,有幸参过玄奘法师的法会,并得法师提点,如醍醐灌顶,这才略通了少许。”
“玄奘法师……”李世民反复沉吟。
风灵想起阿盛所托,借机请道:“玄奘法师如今该是在翠微宫里译经罢?圣人不若往翠微宫将养些日子,也好与法师参些禅机。法师实乃大德高僧,一语点透心尘,如至菩提灵明镜台。”
“过些日子罢。”李世民转向东面,指向若隐若现的东市,转开话问道:“前些天借你的左右候卫可还得用?抄出的那些账簿里,挖出了些什么端倪来?”
风灵撇嘴道:“圣人如何知晓风灵在账册中寻古怪?”
李世民淡然一笑:“你抄了杨淑妃外家的邸店,另几家明面上却寻不出关联来,想必那几家才是你正经要封查的,杨淑妃那家邸店不过作了陪衬,好免教人说你有失公允,可是这个意思在里头?”
第二百二十九章 账册烫手(二)
风灵心头一缩:看来杨淑妃已在圣人跟前哀诉求告过了,她忙屈膝躬身:“风灵自作聪明,什么都瞒不过圣人明察,若是做得不对,明日我便去向淑妃夫人请罪,求她恕过我年轻张狂不晓事,发还那家邸店的账册。”
那家邸店确不是她最终的目的,遮人耳目的掩护罢了,吴王与东宫的权势一并挑衅了,为的是迷惑柳奭的视线,教他劳神费心地将她的心思多猜几日。既圣人不允,发还了账册也没什么大不了。
李世民摆手止道:“不必。欺瞒盈收,逃避课税,本就该彻查,你并未做错什么,只管秉公去查,我替你撑这把腰,量他们也不敢胁迫于你。”
风灵盈盈一拜谢过圣恩,她本就天资聪颖,跟随李世民日久,一点便通透:秉公还是徇私倒还在其次,于圣人而言,大约是要一棍打两个,谁也讨不了好去。不论降罪于哪一方势力,皆会使得另一方势头大增,原本势均力敌的两方,一旦不再平衡,大乱将至。
日头渐强,暑热蒸腾起来,风灵伴着李世民慢慢下了承天门,坐上步辇回两仪殿。早有持奏报的内监立等在殿门前。
见圣驾挪回,忙将奏报递上。风灵替他接过,瞧见他点头示意,便展开了念予他听。念完了奏报,李世民大喜过望,精神也畅旺了不少。风灵却喜忧互参,心潮难定。
薛万彻的大军已过龙川郡,三日便可进京。而拂耽延所统的玄甲军,因骑兵脚程快,先行了一步,明日晌午便到。
拂耽延从战场上安然归来风灵自然是欢喜的,可她忐忑地猜测着拂耽延是否获悉了她离开怀远坊,重回昭庆殿的消息,这才急冲冲地先行赶了回来。他若得知,该是恼她的罢,会否自此同她义绝,会否再不肯见她?
下半晌,她心头的不安越来越浓,再在李世民跟前呆下去,恐要掩饰不住,索性推说身子不适,先回昭庆殿歇息。
出了两仪殿没走几步,偏又碰上了太子步辇,避且避不开了,风灵只得上前行礼。太子待她一向淡漠,平素在两仪殿中照了面也不拿正眼瞧她,虽说自打翠微宫击鞠赛时舍身替了圣人一回后,他终是肯在风灵向他行礼时,冷冷地哼一声来罢礼了,但到底还是不喜见到她。
风灵上前冲着步辇屈膝行礼,问过安好。抬头见太子李治竟那正眼在瞧她,这倒是桩稀奇的,瞧着瞧着还皱起了眉头作认真思索状。风灵暗忖:他莫不是因我查封了柳氏羽翼下的那几家商肆着恼了,要借机找茬?
“风灵莽撞,未留意冲撞了殿下步辇。”风灵又行了一遍礼,将并不存在的过失往自己身上大包大揽,只求尽快离开他视线。
她请过罪便要向后退,李治突然开口道:“你……你可知晓本宫乳名?”
这是怎么说的?风灵惊疑地抬起眼,因他这突兀一问问得怔住。
就在风灵呆怔之间,李治脸上滑过一丝不屑,挥手示意她可自行离去。风灵回了神,大致明白他那意思,大约又是在试探她是否汝南公主,阖宫上下拿着各类莫名其妙的话来试探过她的不胜计数,这位太子殿下倒是未来试过。
只是,他的消息似乎迟滞了好些,拂耽延早已呈上了余杭顾氏的族谱,证清了她并非皇族后裔,怎的他还不知晓?
风灵也懒怠理会他究竟知晓不知晓,失魂落魄地往昭庆殿去。
是夜,她脑袋里总挥不去拂耽延低压了眉头气恼的样子,睡不踏实,在睡榻上翻来覆去直至三更,终是将心一横,不去多想,闭上眼迫着自己入眠。
眼才阖上不多时,心里将将平静下来,殿外院中便有几声细微的响动,好似野猫蹿过。但以风灵的耳力,辨得明白,绝非是野猫,听着该是个身子轻巧的人跑过。
她夜里眠觉向来不喜人侍候,故她入睡后院中并无宫人内监往来,这脚步动静来得蹊跷。因入夏后夜间闷热,她连隔开内室的轻纱帷幔都未放下,亏得如此,才能听见屋外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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