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抬眼打量了他几眼,鸦青幞头低勒在额上,幞头下露出的鬓角里有些微白丝,年纪看来五十上下。“阿监何事?”风灵手里无缰绳,下马不便,便仍旧坐在马上问道。
那位内监模样的人却只静静地拿眼瞧她,风灵驯马狂奔了一阵,额角留下了两道汗,银环束起的发丝也有些散乱,她只当那人嫌她汗水淋漓的模样失礼,便抬袖胡乱在面颊两侧拭了拭,放下手臂冲他赫然一笑:“方才是阿监在唤?”
马上那人眼里有一刹那的失神,立时眼里又有欣喜若狂的光彩,这光彩又极快地褪去,成了质疑审视,一双凌厉的眼眸瞧得风灵颇有些不自在。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袍靴,虽不是齐整端庄,但也不至凌乱不整,且才刚驯了生马,这副形容也属寻常。
“阿监?阿监若无事……便告辞了。”她心里嘀咕宫内的人个个都透着古怪,一面扭头欲走。
“你……你是什么人?在此处作甚?”那人突然开口问道,语气肃然生硬,好像并不常与人搭话。
风灵回过半身,在马上冲他欠了欠身:“在此驯马呢。”这一句倒是提醒了她自己,适才她已经这匹五花马驯服,如此宝驹即刻便要归自己所有,顺遂得自己都不敢信。
洋洋自得又带着些讨巧的笑自她的唇角溢出,双眼弯成一对明亮的钩月,“淑妃夫人方才说,我若能驯下这匹烈马,便将它赠予我。”她又拍了拍马脖子,向那人展示,“阿监且看,已驯得了。”
对面马上的人神情一松,微微笑得和善,唇上两撇胡须向上翘了起来。风灵忽地懵顿,一口一声“阿监”地称呼他,得意之下竟不曾留意到他有胡须,原不是内监。
那人仿佛也不在意,指着她坐下的马道:“大宛进贡的五花马,是匹好马。”
“岂止是好马。”风灵认真地纠正道:“我在西域时也未见过几匹这样出彩的马。”
“哦?”那人感兴趣地问道:“小娘子自西域来?”
“恩,沙州敦煌城。”
二人二骑策着马慢慢地向蹴鞠场边众女那边走去,一问一答地说着话,因他瞧着亲和,与那些肃板得如木人似的内监不同,风灵也愿同他说话,她脑中正转着是否要问问他是何人,才好执礼,他却又问道:“小娘子是头一遭进宫?”
风灵忙点点头,“正是呢,礼数不周之处,还请阿……额……请海涵。”她不知该称呼那人什么,打着马虎眼便过去了,可心里又疑惑,追问道:“你怎知我头一遭进宫?”
他淡然笑道:“你连对杨淑妃的称呼都不曾用对,宫中礼数少有顾忌,可推见你来自市坊之间。”
经他这一提醒,风灵不由心里大吸了口气,纵了一回马,却松弛了脑中原本绷着的弦,该端的小心,该持的谨慎,都浑忘了。她收起面上的笑容,一本正经起来,开口正要请教那人如何称呼,他又接了一句,打断了她还未问出口的话。
“也只有市坊间养大的孩子,才这般率真得趣儿。”
风灵不知该笑还是不该笑,只得冲他缩了缩脖子,摸了摸后脑。
将近蹴鞠场边,杨淑妃已迎了上来,风灵还当她是顾念自己的安危,急急地来看她是否有所损伤。可下一息,风灵便见杨淑妃衽敛执了个大礼,口中称道:“圣人万安。”她身后跟着的一大群女眷渐次拜了下去,问安声此起彼伏。
风灵瞪大眼,朝身边那人望去,刹那间惊悟:同她一路闲聊过来,被她错认作内监的那人,竟是当今圣人。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自马上翻身下来,伏在地下,跟着颤颤地呼了一声“圣人万安”,心里发懵,空白一片。
她不敢抬起头,屏息等候着身旁的动静。隔了许久,方听见一声不温不火的“都罢了”。
风灵犹豫了一下,起身较旁人晚些。待她直起身子时,正一眼瞧见那至尊之人投向杨淑妃的别有深意的一眼,眼中气势冷冽,较初见她的那一望更是严苛,虽不是望向风灵,她偶然一瞥之下,依旧能觉后背一凉,竟与将才的亲善大相径庭。
风灵尚来不及收回视线,李世民的眸光便横扫了过来,她哪里敢去迎他的目光,忙不迭地垂下眼,紧盯着地面。
她仗着耳力佳,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冷哼,自李世民那里过来。紧接着便是大步离去的脚步声,后头跟着的真正的内监碎步上前,牵起他方才骑的马,紧随而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圣心难测(一)
因李世民离去,众女都活泛了过来,渐渐又有了生气。
风灵深深地从胸口出了一口气,后背沁了一层汗出来,不知是驯马出的汗,还是惊慌之下出的冷汗。
她弄不明白,为何前一刻还亲和得如同自家叔伯一般的圣人,转瞬之间便翻了脸,这喜怒的转变,当真比翻书还快。怨不得朝堂之上的人都爱说“圣意难测”这句。
她将手按在陌腹的部位,里头与陌腹一同紧贴着她心胸的正是沙洲百姓的万民请愿书,照着她将才见圣人时的惊恐,她质疑自己是否果真有勇气将它呈送至圣人跟前。有些事,终究是她想得太过简单,呈送万名书如是,撺掇着阿满婆往大理寺递状纸亦是如此。
杨淑妃轻缓地舒了口气,与高阳公主对视了一眼,招呼着大伙儿重回牡丹园。
园内已有宫人摆上了宴席食案。杨淑妃领着高阳公主于设在小凉亭的主席上坐了,又招了风灵在她另一侧席上坐。
风灵粗粗地将食案上的酒肴扫了一眼,菜式较之自家的栖月居大同小类,不过是应了牡丹园的景,每道菜上摆了牡丹花瓣作缀。
她驯了一回马,倒真是肚腹空匮了。只她身旁的杨淑妃与高阳公主似乎胃口缺缺,几次举起玉箸又放下,醪醴稠酒倒是一杯杯吃下去不少,正应时节的酪樱桃也勉强动了几口。
宴席近半,先前随在圣人身后的那名内监匆匆跑来,向杨淑妃行了个礼,上前附在她耳边细语了一番,风灵眼角余光瞥见杨淑妃面上复杂的神情,随后又强打起笑颜,应了几句,好言好语地送了那位阿监离去。
高阳公主忙转过脸,倾身过来询问。
杨淑妃略摇了摇头,头上的流苏步摇随着她的摇头轻轻相击,细碎的“叮当”声将她低柔的说话声遮盖住,风灵凝神细辨,仅能听见她断开的碎句:“圣人大怒……问是从何处寻来的......是何用意……英华夫人……故去多年,心也凉了。罢了,送出去罢。”
最后那一句倒是听得清晰,风灵暗底里细忖了一番,高阳公主来路不明的热络,无端地发善心将她自柳爽手底下救出,杨淑妃怪异的青睐,一切都了然彻悟:因她长相同那位早年与圣人情深意笃的英华夫人相像,她们便要设法将她送入宫中,送至圣人身边,替代那位早已故去二十年的英华夫人,以慰圣心。
只怕今日这一场春宴也是专为她所设,那些贵女大妇,全是她的陪衬。大约那位英华夫人也驯过马,有一副好身手。身上的大红胡袍,银环束就的发,全是有人精心筹算铺排过的,为的就是与圣人“偶遇”的瞬间,能教圣人错将她当做英华夫人。
只可惜,当真是圣心难测,纵是隆宠如高阳公主,权倾后宫内內苑如杨淑妃者,也有不能全然摸透圣心。步步精算,终是触了圣人逆鳞。
风灵替她们喟叹了一番,也少不得暗自庆幸,亏得圣人不喜人仿冒英华夫人,如若不然,自己便稀里糊涂地成了后宫中的一员也未可知。
若是说圣心难测,则权势勋贵便是居心叵测了。风灵低头猛吃了一口菜,忿忿心道:世间果然都遵循着往来之道,并没有白吃的宴席。既救了她一场,便要利用上一回,她既教她们利用了一回,这顿彰显皇家筵席水准的春宴,她也就受之无愧,不必客气了,记下了日后好回去指教栖月居的厨子们。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高阳公主面上的沮丧难以掩饰,起身去更了好几回衣,风灵不禁替带出来的那一匣笥衣裙觉得值,照着这个趟次,果然是要那么多衣裳才够换。她心里暗自琢磨,原来贵女们更衣并非真是要更衣,却有心绪不佳躲席之意。
杨淑妃也再懒怠转头来同她说话,与她年纪并不相称的娇柔酥软嗓音,礼数周全却疏离地劝着旁人举杯共饮,好似忘却了风灵的存在。倒把下面那些夫人们弄糊涂了:驯马前,那眼生的小娘子俨然是杨淑妃心尖儿上的人,驯马后,却冷淡得宫婢不如了。
心里头有些计较的女眷便忍不住偷偷去想,自文德皇后薨逝,议过晋杨淑妃为后的事。庙堂的脉象,总跟着后宫的动向,杨淑妃立后的风声一起,吴王李恪的门下便热络起来,竟一度撼动了东宫人心。在柳奭与长孙无忌的强硬压制之下,杨淑妃立后的呼声才渐渐消退,且圣人意思并不坚决,此时便不了了之了,许是为抚慰无辜受累的杨淑妃,自此后宫中馈便转交至了她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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