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勒图孜抿着嘴瞪了她一阵,极不情愿地撇了撇嘴:“瞧在当日你予我阿纳手炉,今日又襄助我族人的份上,我便请你一餐又何妨。只是……”
“只是什么?”风灵渐起了不耐烦:“玉勒弘忽果脆率性,几时变得拖拖沓沓的了?”
玉勒图孜上前靠近风灵,低声道:“我不瞒你,夫家当真是显赫,平素不教内眷抛头露面,今日我能来西市,却是换了衣裳头面,偷偷出来透个气儿的。我若在西市教人认了出来,怕是不妥……”
风灵脸上重又泛上了戏谑不恭的笑容:“这不难办,你随我归家,你只管花钱,我打发了家人出去买来,咱们关起门来无人能见,岂不好?”
一面说着,一面心底暗自打量:眼前这人果真是玉勒图孜么?当年她尖牙利齿,浑身带着刺儿,冒犯不得,压抑不住的形容犹在脑海中,短短两年,怎就将她压磨得连一根刺儿尖都不敢冒了?
二人当下一拍即合,同往怀远坊走去。风灵持了点私心,因听她说“夫家当真显赫”,便起念要从她那处探听探听拂耽延的消息。
路上风灵拣着概要将沙州的事同她述了一遍,从阿史那贺鲁的纠缠、屠戮、破城,直讲到她与拂耽延将行奠雁礼这一日,兵部来使,将他“请”回了长安,她也便跟随而来。
玉勒图孜听得一阵阵发愣,脚下几乎走不动道,猛听得风灵在她身边说“到了”,才重回了神智,臂上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转脸再看风灵时,再不觉她刁钻促狭得可恶,反倒暗生了一层敬佩,不想这唐家女子中,也有这样刚烈深情的,一时唏嘘不已。
再她因听说这宅子是拂耽延的,却没料到竟是这般素简的小门小户,也不知怎的,她忽然好生歆羡起来。宅子虽小,风灵在这里却能肆意过活,岂是一方天地可围拦的,她想想自己现下所居,足足占去半坊的大宅子,又待如何?还不是被禁锢得死死的。
家下几乎不曾见过这宅子里头来女客,见风灵引了女客回来,又是位美貌夫人,俱不知如何是好,愣了还一阵,才有人奉了热茶来。
风灵唤了何管事来,嘱他去西市最好的食肆买吃食,一口气报了一串价高的,毫不与玉勒图孜客气。玉勒图孜抛了个钱袋子予他,命他只管拿去买。
“屋里冷清,不若搬张壶门榻在院中,幕天席地的,方才有意趣。”玉勒图孜笑道:“只怕你嫌冷。”
“有酒暖身便不冷,玉勒弘忽可吃得酒?”风灵笑应。
“你敢拿这话问焉耆人?”玉勒图孜反诘。
风灵心下极是畅快,扬声吩咐何管事:“再提一大坛子五云浆来。”
何管事缩了缩脖子,喊了一小厮一仆妇与他同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肆意共醉(一)
酒肴俱备,风灵为说话自在些,特意遣开了家下众人。
玉勒图孜也不同她推让客套,在两人跟前的宽口白瓷盏中斟满了酒,率先引了一杯,笑道:“畅快,许久不曾这般吃酒,在那府里须得以袖掩口,小口啜饮。这哪里是在饮酒,分明便是猫舔水。”
风灵在她对面坐着,一盏未动,却眼瞧着她又是一盏落肚,且她眉眼间若隐若现着一缕怨苦,料想她在长安大约过得并不如意,平日里处处受抑,又无处宣讲。今日得了这个机缘,这就只怕是要饮高了。
她忧心玉勒图孜吃多了酒,不好托付她去听问拂耽延的事,有心劝阻,又不忍拂她兴致。
玉勒图孜指了指风灵跟前的白瓷盏:“论理,你该先敬我三盏才是。方才我吃的那两盏,是为当年途中的那两只暖炉来谢你。”
“有理,我便受下了。”风灵挑起唇边一抹笑:“可要我敬你,却是为何?”
玉勒图孜又替自己满斟了第三盏:“你敬我的第一盏,是为我请你的这一顿好饭食。”
“第二盏……”她语调低沉下去,一字一顿:“是替你情郎向我赔罪,你若肯代他向我焉耆将士真心悔一次,我便受你那第三盏酒。”
风灵蹙起眉尖,“第三盏是如何说的?难不成我敬你,还得求着你受么?”
玉勒图孜挑了挑眉,摆出一脸笃定:“这第三盏,为的是我替你去打听你那情郎在兵部的情形,何如?”
风灵定定地凝视了她片刻,忽然抬手执起白瓷盏,仰头饮尽。“第一盏,我谢玉勒弘忽置买的这一桌酒席。”
玉勒图孜满意地点点头,替她斟满了第二盏,抬起下巴,正起了脸色。
风灵将白瓷盏执在手中,盯着杯盏中清亮的酒液,却不去饮。“这第二盏,若是我替阿延拜求玉勒弘忽,绝不在话下,算作我吊唁焉耆受难百姓,亦无不可。可我不能代阿延悔过,他悔不悔,我不可知。我只知大唐将士抛骨西域的也不在少数,往来商客有去无回的亦不胜数,贺鲁部的突厥人作恶,焉耆却替那些恶人作屏障。”
玉勒图孜高挑的眉端渐渐放下来,越压越低,眼中已能望见跳蹿的小火苗,这一场宴饮随时要不欢而散。
“可我也知道,焉耆百姓并无过错,抗击唐军的焉耆将士亦无过错,他们是替焉耆王和焉耆权臣背了债。”风灵的手指在白瓷盏上轻轻划着圈,心里一横,索性将话讲到底去:“大唐军兵和拂耽延,甚至是安西都护府的郭都护,不过是受了皇命,去破突厥人的屏障,杀伐屠戮又岂是他们所愿?清了屏障,剿灭的贼匪,好使更多的百姓、商旅之人得以活命,西域商路畅达,不论是焉耆、大唐还是近旁诸国,不都有利可图?”
“故而这第二盏酒水……”风灵双手执盏,迎向玉勒图孜:“既是我敬玉勒弘忽的,亦是敬因战乱罹难的焉耆、大唐军兵百姓。”
玉勒图孜面沉如水,浓眉长睫之下的两点星眸失了神,又仿若望去了遥远的地方。风灵也不催她,便一直举着双臂,端着白瓷盏,静默地注视着她的双眼。
过了好一会儿,玉勒图孜终是从那神往的遥远之地回了过来,从胸中长出了一口气,轻摇了摇头:“罢了,怎说都是你有理。”
她伸手端起案前的白瓷盏,满满的酒水略泼洒出了一些,风灵眼力好,正瞧见她的手腕子在微微颤抖。“你既这般说了,这第二盏,我便不得不受了。”说着她一翻手腕,将整盏酒倒入喉中。
待她放下酒盏时,眼眶微红,讪讪一笑,向风灵怨道:“这酒真辣口,又呛又上头,终究不如西域的葡萄酿。”
风灵不以为意,也不挑破,哪里是五云浆辣,分明是她自个儿心里不好受,红了眼眶,玉勒图孜好强烈性,怎肯轻意示弱。
风灵执了筷箸,夹了一枚金乳酥到她跟前:“酒辣便吃些甜的抵一抵。”又在将各自的白瓷盏添满,“玉勒弘忽肯受我第三盏敬否?”
玉勒图孜咬了一口金乳酥,甜香的滋味将两人之间微妙的尴尬轻轻化解,她歪着脑袋想了想,重又挂起了笑:“自然。我这人最是热心肠不过,却不似有些人……”
风灵知她又要提伊吾道上的过节,忙倾身上前,将酒盏直送到她鼻尖底下:“先吃了这一盏,应下了我再说。”
玉勒图孜接过酒盏,又是一口饮尽。“我既应了,你只管放心,定有消息传予你知。”
“你如今究竟是哪家的夫人?”自西市上见了至眼下,风灵问了她两次,她皆不答,可风灵又实在想得知所托可对,忍不住又问了一回。
几盏急酒饮下,玉勒图孜已是微醺,眯着眼打量风灵:“告知你也无妨。”
她拿手指头沾了些许酒水,在案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个汉字,好似才学认字不久的孩童写下的,风灵歪着脑袋辨了许久,才勉强猜测是一个“房”字,她心头一凛。
“那年,我们到了长安,本以为要因阿塔连坐,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圣人突然开恩,肯将我阿塔阿纳放归焉耆,却要留下我王兄,说是赐官做,却赐了个卫尉寺少卿的衔,帮着管卤薄仪仗。我虽出自化外小国,却也懂得那意思,不就是要将我王兄置于眼皮子底下拘着,好教我阿塔心有畏惧,顺服于大唐么。”
玉勒图孜轻蔑地哼笑一声,“我竟未料,大唐的朝廷竟要如此戒备着焉耆,强留下我王兄不算,连我这样一个无用的女子也不放过。”
她急急地又饮了一盏酒,随性地抬臂拭去唇角的酒水,带着几丝怨恨道:“我原都要随阿塔阿纳归去了,因阿纳来京后很是受韦贵妃照拂,还遣太医署的医师来给我阿纳瞧病。离去前总该进宫向她辞行。哪成想……哪成想她忽然要赐婚,连得我也要留在长安,归不得家。”(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肆意共醉(二)
玉勒图孜的眼角泛出了一点泪光,“我知道,我与王兄留在长安是为焉耆子民争取休养生息的时机,这是我生为弘忽,王兄生为特勤必要做出的牺牲。
就在阿塔阿纳离京的前日,我便与魏国公的第三子成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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