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圣旨递到脸边,众人期待着裴相公伸手接旨,叩头谢恩,就圆满了之时,哪知人家藏在袖中的手,愣是连个指头都没有伸出来一下,僵持片刻,竟突然起身掉头,挥一挥衣袖,走人了!把那个奉召宣旨的中贵人晾在堂上,半响回味这千古未有之怪状,后来回宫朝着太后娘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把太后娘娘也气得在景福殿里直跳脚。
然后,事情的焦点,又绕了回去。回到侍妾潜逃一案,以擅于缉拿和断案着称的玉京神捕们,连同数万曾经纵横疆场都所向无敌的禁军,一个多月功夫,把整个玉京城几乎都翻遍了,也没能寻着人,破着案。搞得玉京的女郎们一出门,但凡遇见官爷,就自觉地挽起一段衣袖,露一节皓腕,正明自己的清白。即便这样,仍是无果,直显得神捕和禁卫们,都是饭桶。
这个时候,裴相爷又发话了,广布文书,四处散信:人找不到,就不找了,是他的错,是他不该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嫌弃那个侍妾没个堂皇身份,就迟迟没有给她名分,导致她心灰意冷,不辞而别。让她自己回来,他就娶她做正妻,而且保证,这辈子只娶她一个。
从春入夏,走马灯似的八卦,行到此处,众人才发现,哪是什么窃宝大案,原来是件风.流债!
市井坊间里,风向转得最快,他们发现,原来骂错了,他们骂了半天的负心汉,原来是个痴情种。玉京女郎们,纷纷掏出丝绢子,感动得掩面哭泣,拭泪之余,未曾不在心中偷偷地肖想,这样的政事堂相公,虽说行事跋扈了点,但如果送给我做个夫君相公,还是不错的。管他又多横,那都是对他不喜之人横,若是被他放在心上了,那还真是不错,比如那个潜逃的侍妾,真是艳羡啊。
紧跟着,是御史台的言官,突然闭嘴了。骂了这么久,他们已经骂累了,骂不动了。之前,侍妾盗宝案一出,他们发现原来盛享清誉的裴相,竟然在私德上一团糟,糟得超乎想象!好!终于逮到毛病了,那是太后的兄弟啊,如果被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给参倒了,那是多大的成就!故而卯足劲,浑身打了鸡血,把裴煊往十恶不赦,罄竹难书的境地骂。
如今,这专情男子的光辉形象一出来,言官们傻眼了。私德方面嘛,虽不能承认先前骂错了,但也不好再继续睁眼说瞎话了。于在政事上,又挑不出他什么错来,非但挑不出错来,打心眼里,明眼人都心照不宣,如果没有裴相公立在朝堂上,成日跟那个垂帘临朝的太后顶杠,他们这班谁也不敢得罪的文弱臣子,乃至整个大熙朝堂,都会被那个独断专行的太后娘娘,蹂.躏得更惨。
于是,朝堂与坊间齐齐收敛,言刀语箭停歇,裴相爷的风流八卦,就当风花雪月,且行且看吧。
裴煊的声誉,不复清贵,但多了一抹艳色。
坊间的迎合,也忒有趣味。
那年盛夏,最时兴的女子衣袖样式,比往年短了几分,堪堪露一小节玉色手腕,一目了然,省得见着官爷盘查时,还得将那繁复长袖,又捞又挽。
可转眼间,又流行起一种飞霞妆,不是飞在脸上,而是画在那刚好露在衣袖外的手腕血脉处,或粉红如花瓣,或淡雅如清叶,更有重口者,弄个朱红如血的颜色,狰狞如爬虫的形状。反正,女郎们,人人都整成一副割腕自尽而未遂的鬼样子。
禁军统领莫不凡立在街口,看着这满大街的半袖与飞霞,短袂乱舞,红霞乱飞,晃得他头晕眼花,几欲崩溃。
这下好了,打眼看过去,满大街都是嫌犯,都像是裴相最喜欢的那个侍妾,仔细一看,又人人都不是正主儿,更难找了。
那个越发任性的裴大公子,虽说撤了玉京府的缉拿通告,却没有停了他这禁军找人的冤枉活路。他堂堂一大统领,已经被裴家公子抓住当家丁,使了一个多月了,这也罢,关键是,成日忙于城中找人,他就没时间进宫,去景福殿,去跟太后娘娘聊天啊。
莫不凡心里苦。
可是,叫苦归叫苦,人情债还是要还的。
莫不凡摇摇头,叹口气,朝街边阴凉处那顶软轿走去。
如今的裴相爷,越发骄矜了。出门都不乘车,改坐轿了,说是马车太颠簸,抖得他心疼,坐轿要稳当些。文臣就是比武将要安逸,怎么都是风雅,莫不凡心道,你让他禁军统领坐轿出去溜一圈看看,八成以为他病入膏肓,快不行了,立马军心涣散。故而,大马金刀,大甩火腿,行走如风,才是正道。
“这么久了,连个人影都没见过,那匣子里的珠宝,也没有一件在市面上出现过,会不会人根本就不在玉京?”莫不凡叩指轻敲轿壁,冲着轿里的人说来,想提醒他转个思路,讨个商量。
“她不会出玉京。”轿里的人,还是那句话,淡淡的语气,却叫人不容置疑。
也越发固执了。莫不凡心里对这骄矜公子的腹诽,再加了一条。
“会不会……找不到了?”莫不凡尽量挑了个不会刺激到裴煊的措辞。也不怪他心中往这最坏的情况去想,这样天罗地网的搜捕,又是那么明显的特征,别说在玉京地面上找个活生生的人,就算是找只蚂蚁,说不定也早给逮出来了。
“不会,我昨夜还梦见她了。”轿子里的裴相,隔着那半敞的帘子,肯定地回答他。
可是这肯定的信心,又来得好没由头。梦见了,就还在吗?就不怕是香魂托梦吗?死人才喜欢托梦呢。
莫不凡看着繁华街面,行人如织,闭唇不语。因为,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接话。
越发不可理喻了。他心里对这固执公子的腹诽,再加了一条。
然而,莫大将军一不说话,就尴尬了。
随从的禁卫们都离得远远的,顶着日头等候,裴煊的跟班柴胡和轿夫们,也躲得远远的,在街角的阴影与阳光交接处,藏了半边身形,稍事休息。而轿子里的人,修炼闭口禅的功夫,比他厉害多了,正捧着一张玉京地图,垂目细看,就像是魂魄离了身,入了那黑线红点的方寸地舆中神游。
就剩他莫大将军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轿子边上,若是再不说点什么,看起来,好傻。
莫不凡无奈,只得勉强重续话题,胡乱问到:
“在哪里梦见的?”话一出口,他心中突然闪现一道希冀的光,说不定真是托梦呢。
“床榻上。”裴煊依然盯着手中舆图,顺口答他。
“不是,你梦见她在哪里?”莫不凡又把问题重新表达了一次。他以为裴煊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他也承认,是自己没有把话问准确。
“我都说了,床榻上。”那看舆图的人,面不改色,大言不惭,还斜眸冷光,撇了他一眼。那眼神,意思是很不屑于与他继续描述那床榻间谁上谁下的具体情形。
“……”莫不凡被彻底呛住,喉结滚动,极力忍住言语,决定不再自讨没趣。
裴煊年少在西北时,他就看出这小子内心骚得一塌糊涂,却不知其他人,为何皆说他稳重!
“玉京城里,真的都找过了?”裴煊却又来主动问他了。
“喏,你看看,舆图上还有哪处地方,没有标红?”莫不凡虚指了指裴煊手中的舆图。咬牙忍了人家幽幽怀疑他磨洋工的语气。
每找过一遍,就在那处街坊,标记一次红点。一遍一遍地找,一遍一遍地点,整个图都快涂成一张大喜饼了。每处街坊,每处民宅,每家店铺,常住的,打杂的,投亲的,串门的,都被摸了个门儿清。
然而,帝都遍寻,查无此人。
“永安坊找过没?”裴煊突然开口问。
“永安坊?……没有!”莫不凡不得不承认。
他又不是不知道裴煊在找的人是谁?永安坊是昔日安阳公主的旧处,那地方,几乎每一家,都认识她,哪里藏得住人?藏得住她一天,也藏不住她这么久!
“昔日的安阳公主府,如今被谁买了去?”裴煊又问他,说着竟闭目沉吟,不知是疲倦,还是不耐。
“……”莫不凡一时答不出,他又不是玉京府的主簿,怎知这豪宅交易情况?吞口气,再耐心地支招,“找玉京府查一查,要不把那个买宅子的买主约到政事堂喝喝茶,问一问?”
“不用了,直接上永安坊去,这会儿就去。”裴煊合了舆图,果断吩咐到。
他想起来了,梦里颠.龙.倒.凤的那张床榻,描金雕花,芙蓉软帐,他说怎么那么熟悉,原来是昔日安阳公主府里,那人的寝房。
软轿起来,莫不凡赶紧招呼着那队禁卫跟上,往永安坊去。
一路疾行,莫大统领心中有些忐忑。他是替他心爱的太后娘娘着急,因为,说不定今日过后,她的兄弟,又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没有搜捕文书,不知宅主何人,就带一班子禁卫,直接冲进人家家里去找人,这是要演变成擅闯私宅吗?
朗朗乾坤之下,禁军好像也没有这个权限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争取每晚十点能够更新一章
不过,作者君带两只娃,手忙脚乱,不能保证没有例外的时候,请大家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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