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想,那道金牌,兴许有用。因为那是今年年初,他的妹妹在杜府隔壁的空宅里,给藏在那枯井里的,彼时还是太子的当今天子,送了十来天的食物,后来,太子出来,做了天子,便赏了杜家这道可自由出入宫闱与边境关卡的金牌。
果然,车窗外那禁卫接过金牌,翻着略略检视一番,再顺着敞开的车窗,往车厢里冲冲扫视几眼,立刻双手捧了那金牌,奉还回来,还扯起嗓门,陪不是:
“原来是杜大官人,冒犯了,请。”
就这样,马车摇摇晃晃出街面,入小巷,暂时远离了那群禁卫的搜检。
夜长欢从车座下钻出来,就那么将就坐在地毯上,仰头往车厢壁上靠了,一边喘气,一边说话,很是开心的样子:
“其实,我没想躲过去的,只是在雨里走了一日,连个坐靠的地方都寻不着,实在是累得慌,见着你的马车停在路边,脑子一晕,就想上来躲躲雨,心想,坐着歇一歇,也是好的。如果他们找到我,我下去便是,决不连累……”
“不连累……”杜之衡打断了她的话。地上靠坐的女郎,心有庆幸,面带微笑,说得轻松,可是,在他听来,却是心酸。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她在雨中走了一日,连个坐靠躲雨的地方都不能寻?
夜长欢被打断了话头,张了张嘴,顿了顿,又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
“我记得,你说过,你住在永安坊,等入了那坊子里,我就下去。”
上次同行回京,她就知道这个杜之衡,就是以前安阳公主府隔壁那个杜夫人的大公子了。这实诚人,开口闭口把开芝兰馆的母亲和叫做若若的妹妹挂在嘴边,她要想不知道,也难。不过,杜之衡不知她是谁而已。
故而极力把话说得滴水不漏,生怕他看出破绽。
“为什么是永安坊?就不怕等下禁军查过去吗?”杜之衡细想了想,问她。其实是听她说要下车,顿生莫名失落。
“他们不会搜查永安坊的。”夜长欢笑笑,说得笃定。
因为,永安坊里,住的都是些贵人,而京中贵人,大多都认识她这张脸。裴煊多半会以为,她只会往那些市井街集那种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藏,却万万想不到她会往永安坊里躲。
她却想到一个绝好的藏身之处——她昔日的公主府,听说如今是座空宅。
杜之衡看着她笑意盈盈,眼神流光,说得胸有成竹,他便越发好奇,突然目光一凛,直直问到:
“你是谁?”
第一次就被她敷衍过去,这一次,他一定要问个究竟,让浮萍定根,缘分系牢。
夜长欢神色一暗,幽幽说来:
“我……我想胡诌一个假名字糊弄你,可是我编不出,我想告诉你我是谁,可是,我又答不出,我连自己姓甚名谁,是何身份,都没有了。”
可总得有个称呼吧,杜之衡心道,却没有再追问。听她说来,已是无奈至极。这样的女子,先是只身走那么远的路,这回又是被禁军追捕,想来定有一大堆过往,周身都是秘密,不可与人道来。
于是,他刚刚起来的那份想要问个究竟的执着,便又在这种浓浓袭上心头的怜意中,给冲淡了。
话至此处,便进了死胡同,两人沉默,马车晃悠,驶入永安坊。
“你家隔壁的空宅,如今有人住吗?” 夜长欢突然心念一动,想顺便打听一下。
“没有。”杜之衡答她,“但是被我买下了。”
话接得飞快,但杜之衡心中却咯噔一声,发现了一个问题。她怎么知道,他家隔壁,有座空宅?
当下却不说破,且看她要如何。
“哦……”夜长欢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低头思忖半响。
就在杜之衡以为她也就是随口一问,没了下文之时,女郎却捧起手边那个紫檀匣子,打开盖子,给他递过来:
“你看,这匣子珠宝,买那座宅子,够吗?”
“应该……够吧。”杜之衡打眼瞄了瞄,心中称了称那匣中之物的成色,大致说了句实话。
“那你把那宅子……卖给我,行吗?我如今无家可归,实在是想有个住处。”夜长欢讪笑,突兀的要求,顺势就来。
杜之衡看着那讨好笑脸,心中陡然生出一个让他顿感期待的想法——她要买下那座宅院,是不是以后就住在他隔壁了?于是,像是中了邪一般,他听见自己清晰地答了一声:
“好!”
然后,居然接过檀木匣子,也不去细看里头的东西,砰地一声,盖上匣盖,成交了。
只掂在手里,感受了一番那匣子重量,他凭借商人的本能与直觉判断,就知道,这笔交易,确是他赚了。
可是,那女郎却显得比他还高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拊掌笑问他:
“也就是说,我等下就可以住进去了?”
“嗯!”杜之衡慎重地点点头。有种一掷千金博卿一笑的怪异快慰,虽然,真正一掷千金的金主,是脚边这个似乎不识钱财分量的女郎。
心中欣喜,飘飘然不知所以,他甚至吩咐马车直接驶至那座空宅门口,又让人来开了门锁,推来朱门,让她进去。
女郎拾阶而上,跨步入门,眼睫扑闪着,略有所思,进门那瞬间,突然一个转身,满脸堆笑,冲他说来:
“我刚才把全部钱财都用来买宅子了,如今又是身无分文,你能不能,再借我一点……米?”
那极力堆起的笑意,浮现在一张湿漉漉的芙蓉花面上,掩不住一种莫名忧伤,惹人心中翻搅;那低软的声音与语气,竟又带着一种不好意思求人的歉意;那蹙眉捧腹的动作,还有那要借之物,又有些小儿女的天真作派,让人莞尔。
在雨里走了一天,想来是饿了。
杜之衡立在门外,定定地看着那晃晃悠悠朝门上靠的疲惫女郎,答得干脆:
“好!”
他本想,邀请她到家里去,换身干爽衣服,再好好吃顿饭,或者,直接让人送个食盒和一套衣服过来。可他隐隐觉得,这样的殷情,她多半会拒绝。
于是,她说借米,他就拿米了。
遂叫人过隔壁杜府里,取了一升米来,递与门边女郎。
只有一升米,只够吃几顿。商人算计与应酬的天性,让杜之衡存了个小心眼,一次不能借多了,不然,她许久都不会再求他。
女郎接过那木升子,却面露喜色,甚是满足,真诚地向他道了声谢,竟转头就要进宅去。
眼见着臻首低垂,侧影闪动,杜之衡心中一暗,她忽又回转过身来,晃得他眼前一亮。
“这米应该如何……烹食,你可不可以指点一下?”
依旧是那讪笑求人的语气,诉说着她的犯愁。
杜之衡突然笑开了,抬手拊门,支撑住那突来的笑意,别过头,看一眼边上雨夜黑巷,坊外还正在满城搜捕,他却有种酸胀情意,渐上心头。
瞧他遇到个怎样稀罕的宝贝!
遂笑着问她:
“要不要……我再借个能烧火煮饭的下人给你?”
“不,不,我不想让其他任何人看见我在这里。再说,我也想自己试一试。”
女郎突然紧张,摇着头,低声说来。
“其他任何人”,却除了他!那种信任,给予他的满足,让杜之衡脑子一热,撤了撑门上的手,抬脚抢先进了门,一边招呼那女郎跟上:
“进来吧。”
“……”女郎愣在原地,一时未解他意。
“我把我自己借给你,总行了吧?”
杜之衡回身过去,一边风趣答她,一边顺手关了那道朱漆已斑驳的宅门,独留二人于空宅之中。
☆、苦力
杜之衡暗自庆幸。幸好,当初在买下这座宅院时,没有清空变卖里面的物事。
一切家具陈设依旧,一切起居用品俱全,一切花草修剪良好,还使仆人定期过来打扫来着。
因为,比起隔壁家里,依他母亲的喜好而堆砌的琉璃瓦,白玉堂,金银满屋的浮夸藻饰,他更喜欢这里的清雅与考究。总想着,以后娶了亲,就搬来这边住,与母亲隔邻而居,既不耽误侍奉照应,又能远离母亲啰嗦之嫌,少些婆媳纠纷,也是蛮不错的。
虽说先前在马车里,脑门一热,又把它给卖了。可他还是有种庆幸,另一层心思上的庆幸。
庆幸是自己接手了这座公主府,庆幸自己着人常常拂扫,庆幸自己把它打理得随时都可以迎主待客——可不是冥冥之中有天意?就好像是专门等她今夜来住一般。
于是,杜家大公子就在这种心有轻羽在飞扬的良好状态下,褪了外袍,捞拳挽袖,成一身短打,开始忙活。
把那许久未使用的厨房,略略打扫,便启用了。劈柴,生火,烧水,熬粥,他虽说许久未做,但也不生疏,稍微适应,做来便是行云流水。
杜家起于微末,他是家中长子,还记得幼时的辛苦劳作,那时上山采药,下地耕种,打扫宅院,修屋盖瓦,烧火煮饭,样样都做的。后来父亲行商致富,也常叮嘱他不能忘本。故而,父亲过世,他接手了生意之后,虽说营生渐广,钱路开阔,越发兴旺,他也没有将杜家起家的药材生意和济世医馆耽误下。像他母亲,把盈余拿来投资些茶楼妓馆,他其实不甚赞同。
相似小说推荐
-
风凌霄:帝女谋 (兰亭公子) 小说阅读网VIP2017-03-31完结古风权谋+双强+异能(越爱越深越疯狂)她来自异星,救下和自己面貌一样的灵歧国长乐...
-
腹黑童养夫 (乔逗) 起点女生网VIP2017-07-31完结沈怀风觉得自从她重病重生后一切不好的事情都已经离她远去了,她胎穿后寻得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