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欢却浑然不觉,垂着长睫,认真盯着手臂上红斑的消退与止痒,一边继续惊叹那香草神奇,一边不经意地答到:
“庆什么生呢,不必刻意去寻着哪一日特别的来过,就这样,每天都挺好的。”
就这样,偷得一处安生之地,平平顺顺地孕育一个新生命,保持着跟裴煊唯一的联系,挺好的。
“裴相爷……都昭告天下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去?”杜之衡突然问她。
每次来,他都会如实地告诉她外间的情形。这段日子,裴煊在玉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尤其是最后扬言说,要娶她做正妻,几乎是变相的全城告白了。可这女郎听罢只笑,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也没有一点要回裴家的意思。
这一回,他主动问起这事,她仍是旁顾左言,笑着说来:
“你的药铺缺人手吗?你看我做个伙计行不行,我做不好精细活儿,可力气蛮大的,做点粗使的活儿应该还可以吧?等我生下了孩儿,就去给你做伙计,在你那里挣点养孩儿的工钱,成不?”
“还是……算了吧。”杜之衡抬眸,看着女郎低垂的眉眼,黛眉如远山,蕴含着如烟愁绪,长睫如蝶翅,掩映着幽明目光。饶是言辞轻松,眼眉间却泄露了她的口是心非言不由衷。
然后,杜之衡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看向她的身后,穿过回廊,看见回廊转角处,转出来一个玄衣兵士。
紧跟着,出来第二个。
第三个。
第四个。
……
一队玄衣兵士于那木廊间行来,乌泱泱的身形,隐现在渐暗的暮色阴影中,低沉步履,乍听,如叩在心上的鼓,再听,又如魂灵般无声。
最后,从回廊转角处行来的那个人,着一身紫袍官服,笔直行来,明明有种潇潇如松下风,濯濯如春风柳的卓越风姿,杜之衡却觉得,那人从转过转角,看得见园中情形开始,就在冲着他扔眼刀子。
他其实,没有见过裴煊,可这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个人,就是裴煊。
手臂上的薄荷汁,其实也涂得差不多了,可杜之衡本能地,捉住手中的皓腕不放,甚至,故意续着他与她刚才的绵绵话题:
“我怕你把药铺子给我点着了。”拿她烧了几次厨房的糗事,笑话她。
“哪能,我有那么笨吗?”
女郎娇笑,依旧低头垂眸,看她手臂上红斑,似乎在想什么,想入了神,不知身后动静。
那队禁卫已经在廊中列队排开来,静静地对这园中成了围观之势,裴煊则已经行至廊子出口,差几步便是石桌,几乎是站在了她身后。
杜之衡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既是发自肺腑的意气,又带点恶作剧,还有种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敌意——既然裴煊看他的眼神饱含敌意,那么,他也不介意,把这份敌意这还回去。
于是,他继续拉住那只手腕,弯腰俯身,将头脸低下去,几近够着女郎的膝怀,再仰起面来,瞳色深深,情意深深,寻着她低垂的目光,唤着那个他刚刚才问出的小名儿,以只有她能听得清楚的声量,轻柔,而又认真说来:
“阿奴,你若是不想回去,就住在这里。也无需去辛苦劳作,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等你的孩儿生下来,我也可以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儿一样,悉心抚养,教导成才。”
他知道了她的小名,仍是不知她的身份,但却知她定是矜贵无比。西域葡萄摆在面前,可以毫无惊色地开吃的,决不是裴相爷身边的一个无名侍妾那么简单。
可是,不管她是谁,也不管她心里装的是谁,杜之衡仍然有勇气,有耐心,去追求。
这样的矜贵人儿,就该悉心呵护,小心安放,免她惊,免她苦,免她风雨流浪。如果此刻站在她身后的那个人,做不到这些,他一介草民,却是愿意试一试的。
杜之衡自小便懂得,人生需惜缘,凡事要尽力。
女郎被他突来的一席话惊得睁了双目,嚅嗫着双唇,又像是想说些表示歉意的话。
“我是说认真的。”杜之衡扬声重重强调,止住她的起唇,然后,笑着松开她的手,站起身,这才告诉她身后的情形:
“好了,你的夫君来接你了。”
☆、回家
夜长欢猛地回头,看见廊子中乌泱泱情形,还有那几近就立在她身后,芝兰玉树一样的裴煊。
那人一贯的面色无波,嘴角挂冷意,拔凉拔凉地看着她。
恍若梦境,又陡然惊梦。
禁不住瞋目翕唇,抬手捧胸,像一只偶遇猎人而惊慌失措的小鹿儿。
杜之衡却挺胸昂首,两步行至阶下,先朝着裴相公行一揖礼,然后不卑不亢说了声“借过”,愣是从裴煊身边挤着入廊去。
后头那站了一廊子的禁卫,大约都有些眼色,见着这冷场光景,便知道裴相爷不高兴,遂都恨不得用胸脯堵路,用大脚使绊。反正,手扶腰间长刀,脚跨八字横步,挺在廊子中央,要从他们身边过,就得求他们让路。
可偏偏裴相又没有明说要把人拿下,莫大人也缩在后头转角处,一副事不干己高高挂起的龟缩样,等着看热闹。
禁卫们就不敢轻举妄动,擅自把人逮了。虽然,刚才冲进这座空宅之时,他们就是想着进来逮人的,偌大的宅院里寻了一圈,终于看见园子里这一男一女时,也着实小小地兴奋了一下。
裴相爷惜字如金,禁卫们很无奈。
杜之衡就一路呼着“借过”,“借过”,一路挤过去。你们是谁,要干什么,他也不问;他是谁,他在这里做什么,他也不说,反正,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跟你们说,大有“我不得罪你,也不想让你得罪我”之意。
众禁卫就不情不愿地挪着身形,让出那么一丢丢空隙,却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一路穿廊,直至扬长而去。
不过,还剩了那女郎坐在石桌边上,侧着个窈窕身影对着他们,连身都没有起一下。
兴许,裴相爷的重点是这女郎呢。于是,禁卫们又齐齐掉头,开始用眼神帮助相公大人,围剿园中女郎。
裴相公待他们不薄,为相公的事,两肋插刀,都使得。
哪知下一瞬,却是他们被撵出了园子——
莫不凡一声粗犷吆喝:一群不长眼睛的!还杵在那里干什么吃?
禁卫们才终于若有所悟,原来,他们不是来拿人的。
赶紧顺着回廊,从哪里进来的,从哪里一溜烟儿蹿出去,独留了裴相爷一人,在空荡荡的园子里,独自面对那个想来都很厉害的女郎。
可不是厉害吗?能够在如此严密的搜捕下,藏匿这么久,看起来,还没有丝毫狼狈相。
夕阳斜光沉,暮色入廊下,站在廊口光影交接处的宰执大人,盯着园中石凳上的女郎,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看起来过得不错嘛,一头乌发黑又亮,一张小脸白里透红,一身淡色轻纱襦裙洁净又清爽,看起来,还比之前胖了那么一丝丝儿。
原来,她离了他,照常能过得很滋润,还有男子乐颠颠地围着她献殷情!
裴煊心头的邪火,就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
害得他,白日里,绞尽脑汁地想她会在哪里,夜里又总是翻来覆去地梦见她吟.哦哭泣。他生怕她在哪个旮旯里受苦受难,水深火热,等着他去拯救。
他一个人烧心灼肝,殚精竭虑地,闹得满城风雨,声名狼藉。她倒好,跟没事儿人一样,安安逸逸地躲在昔日豪宅里,还跟别的男子拉拉扯扯,打情骂俏!听刚才那个男子的口气,还不是认识才一天两天的事情!
更有甚者,此刻被他逮了个现行,她却不知羞愧,既不起身相迎,也不与他解释,就那么四平八稳地坐在石桌边,拿一张侧脸朝着他,似看非看,似笑非笑,疏离得很。
裴煊心头的火,就烧得他脑门突跳,浑身沸腾,可偏偏心里又存了一丝欣喜与如释重负——终于找到了。于是,邪火就变成了心痒,直想教训人,可出口的话,又有些妖妖的,带着怜惜:
“浪够了没有?浪够了就跟我回家。”
说完,就欲掉头走。
他想当然地认为,那皮赖之人,看着摆谱,实则还是怕他的,因此多半会跟上来。
哪知,他已经都转了脚尖,拂了衣袖,甩开袍角迈开腿了,石桌旁的女郎愣是没动。
裴煊回头一看,索性径直两步下阶,一把拉住她,扯起来就往廊子里行。
夜长欢猝不及防,被拖着行了几步,都进了回廊,才使出力气来反抗。
裴煊见她坠在后面又拗又拖地挣扎,更是来气,干脆回转身来,揽肩捉腰地,继续拖行,只差没将她当麻袋一样,腾空扛起了。
夜长欢见他蛮横,也是急。可她又拗不过他的手劲,被挟持着行了两步,碰巧一个张臂,触及边上廊柱,赶紧扑身过去,死死抱住,然后,说什么,也不动了。
裴煊跟着就从她身后扑过来,抬臂圈住她,再去掰她扣在柱子上的手,直想把她从廊柱上扯下来。
“我哪里都不去,这里就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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