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主再问,许令却说看不懂了。周主叹息,再无跟皇后争气斗怨的兴致,揣着沉甸甸的心事跨马而去。宝乐恰看到父亲临门,长揖恭送,宽大的袖子滑下去,窄细的手腕上,老红两根指头印,于是看周主的背影,说句大不敬的话:“难道皇帝来寻爹爹泄火,你们还打架了吗?”
许令摇头:“我又不是你娘。”随即上下打量女儿,确定今日没被帝后争吵连累,受了委屈,才放心。“你舅母精神可好?跟你说了些什么?”
“去斗法一番,人倒是有劲儿了。她每次跟陛下吵架,都越吵越精神。”宝乐轻轻揉着他手腕:“舅母给我推荐了几个人家,问我要不要嫁。”
许令惊讶回头,忽然惶惑,仿佛还在牵着自己衣袖撒娇的丫头下一秒就成了人家媳妇盖着大红盖头。宝乐笑了:“我说爹爹娘亲心疼我,要留到十八岁。舅母就不说什么了。”
许令略略放心。皇后为着太子妃的事情生气,热衷争权,挽回前朝颓势,希望她别把注意打到女儿的婚嫁上。他眉间抑郁:周虽有邦,二世而亡。
宝乐发现了桌案上那副画。那龙瞧着像个滚地撒欢的大尾巴狼。于是立即笑出来,俏皮的歪了歪头,拿手指抹他蹙紧的眉心:“画得不好也不用这么愁嘛。反正您盛世美颜,又不靠丹青吃饭。”
许令被逗笑了,把女儿拉近身边。将金钱卦收起来,图纸扔进火盆烧了个干净。
第25章 龌龊
周主看了谶图心事重重回到后宫,本要找阴后商量,结果两人撞脸就再吵一架,两看相厌。帝后失和,母子又生嫌隙,太子称病不出,众人战战兢兢,不敢稍加怠慢。偏昭王迟钝,堪堪撞上。
他来找母亲,问她要将宝乐许配何人。阴后正在气中,根本没有好颜色,见他那惫懒样子,就捶床大怒:“我这是上辈子没积德还是这辈子没修福,一家三个男人都只会气我。你大哥不争气,你也不寻些正事干干,每日里就会斗鸡走狗胡思乱想!”
偏昭王左性儿,不比太子会看脸色,听了这话一梗脖子:“母后休要随口找了由头日怼我,你不过是把太子和父皇那里的气撒到我身上罢了。我也不当你的出气筒。”
说罢竟不顾阴后气塞胸臆,自己跑了。他出得宫门,跨马奔上大街,看看清濛天色,心中委屈而又茫然。妙姐姐,要嫁人了?她十六了,昭王板着指头数一数,难以置信般又数一遍。她怎么就这样急着长大呢。
恰好这一抬头,天际看到了那飘红的衣角。暗沉的天色下,小灯笼似的亮着。他如同受了指引,飞快的冲过去。宝乐正跟人说话,身边两树老梅开得烂漫。风一吹,花瓣儿飘扬扬落了一身。不知谈到了什么有趣的,她乐歪了身子,宽大的丹红袖口里露出白白细细的指尖,掩了口,依旧藏不住笑,鬓上那支衔宝小凤颤巍巍点头。
他用力跳起来招手,打招呼,树下的人却仿佛没看到,还沉浸在小小的欢乐里,她擎着手去折一支开得最好的红梅,却叫女伴儿按住了胳膊,抱住了腰。宝乐便嘻嘻推搡,两人绕着树揉做一团,厚重的红绒裙子也挡不住那纤细的线条,摇晃的花影,也乱不了玲珑的眉眼。他仿佛被那轻曼的笑语引诱,不自觉的,人就走了过去。
倒是绛云夫人先发现了他。“哟”她妩媚的靠在了梅树上:“我这小院儿今日是得了什么好风,一下子迎来两位贵客。”
宝乐不慎将这烂漫形状落在他心里,正自个儿懊恼,便转过身去,叫阿长捧镜匣过来,抿一抿松散的发髻。绛云夫人忙叫人开妆台,宝乐见到了六出冰花鱼人镜,又看到了紫玉凤头梳,那粉白色的玫瑰瓷盒子,里头放着的,是上好露华百英粉。她拿起那枚紫玉梳子轻轻抚摸,心道这周主真是好大胆子,连阴后的梳子都拿来送人了。这梳子材质,样式,雕工都是上上之选,她清楚的记得自己在阴后寝宫看到过。
昭王在房门外,与绛云夫人大声说笑,又故意拿弹弓打鸟,又夸夫人新梳的慵来妆好看。但宝乐只是不理,只管对着镜子,先叫阿长把发髻挽好,又叫人端温水过来,净一净手。对窗外人物,仿佛不闻不见。昭王心中愈发气恼,他只当那日恶作剧,吓到了宝乐,才叫她说出了诛心话,那睡一觉便忘了,今日略微陪个不是,两人依旧可以好好的。哪知宝乐竟是将他视若无睹。
他站在门外跟绛云夫人谈笑,眼睛却只管看着宝乐,她腿上铺了酒红多罗尼毯子,金盆进水,手指轻轻一挑,樱花胰子那带着香味的泡泡就扑了一盆。她认认真真洗了很久,那绵软的手掌鹅毛似的轻轻摆动。他顺着绛云夫人的邀请,来到门口,宝乐却又站起身来,她一边拿帕子擦手,一边往外走,对绛云夫人笑着告辞。“今天玩的快活,下次我拿好酒来谢你。瞧着天色,倒像要落雨的样子。”
绛云夫人早察觉两人气氛尴尬,也不虚留,只叫人小心服持她蹬车。她径直去了,自始至终眼光不曾旁落。眼瞧着那翠华宝盖车越行越远,那车角碎铃也听不见了。昭王大吼一声,多日淤积的愤怨终于勃发,他出手推翻了椅子,那结实的松木圈椅砸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他犹不自在,一连几脚踢过去,那松花纹锦绣墩噼噼啪啪倒了一路。
他发怒时,无人敢拦,所以那昭王府里的东西,动辄就要淘换一遍。只今日,他却遇到了绛云夫人。昭王吃了这冷对待,正直满心恼恨,哪里管身在何地,碎的是何人物件,眼见得有人来阻拦,他也不看,踢腿就是一脚。待到哎呦一声,人躺在地上,他才分清了东西南北。绛云夫人委顿在松绿色双兔线毯上,正捂着胸口,哀哀呻丨吟,血色罗裙扑棱棱散开一地,她嘤咛着叫唤,好似心口也疼,腰也疼,那翘臀也被摔到,昭王怔怔看着,一时竟不知她到底伤到了哪里。
这绛云夫人本就枉顾礼仪法度,最擅长与男儿玩耍。昭王哪里见识过这种骚浪姿态,只听她一叫,便觉得耳热手软,心头噗通噗通跳的好比雨后蛙。绛云夫人在线毯上,供着身子,半匍匐着爬了几步,伸出手来,拉住了他的袍裾,一双风流俏眼,似忍泪似害怕,牢牢看住了他:“昭王殿下,我的好王爷,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偏偏又在小妇地盘上,我不受着哪个受着?你便打吧。”
昭王垂着视线看着了那手,那手却轻轻一转,拿住了他腿,沿着小腿轻轻摩挲:“他们都说殿下是小孩子,我看昭王您比他们要强多了。”这句话恰合了昭王心头好,他犹恨妙姐姐用那宽容而垂恤的眼光看着他。那是大人看顽童的眼光。所有的爱和情,都建立在我比你大,我让着你的基础上。
或是叫这话说的,或是叫那软热的手摸得,昭王不由自主的蹲下身来,迷迷瞪瞪的道:“你跟本王详细说说,哪里强了?”绛云夫人趁势偎了过来,好绵软一段腰轻轻一缠,胳膊攀住了他的脖颈:“强的地方多着呢。你老子是个没刚性的,连自己女人都护不住。你大哥也是没能耐的。自个儿女人被公公受用了,也闭着嘴儿抹着脸儿,末了还得道声恭送爹爹,欢迎下次再来。”
昭王不仅不以为忤,反倒笑出来:“夫人说这话,我不怕我转身一告,叫你魂散魄消?”“哎呀”绛云故作惧态,声儿轻颤,眼儿乜斜,“怎么办?奴家如今一身家当,一窝财富全都维系在殿下身上了。”
昭王闻言,伸脚踩住踩住了她裙摆,绛云便不动了,他又往上,踩住了那软绵绵肚腹,还轻轻捻了一捻。“一窝财富?好大胆,你这亡国妖妇,竟然也私藏金山银山吗?”绛云夫人呜呜称痛,却又吃吃带笑。
昭王人事未开,却也听得心中毛刺,舌下着火。恨不得堵住了那口,叫她发不出声音,蒙住了她头脸,叫她没了火芯儿。绛云夫人的手沿着织锦裤腿渐渐往上,游蛇儿走柱似的摩挲。“有没有金山银山,殿下便随我去看看。若殿下能发现,我全然送予殿下,只怕殿下受用不起呢。”
昭王浑身酥酥麻麻,头脑白花花一片,血管里的血汩汩涌动“夫人怎么不去唱戏?你倒比小香玉风流勾人的多。”
“我又唱不出袅晴丝乐游原,最多会西门庆鏖战葡萄架,哪里比得上小香玉。殿下也休提那小香玉,她被活活挖了眼睛,太子都被吓傻了,最近正找太医治自己的惊悸失眠。太子妃没脸出门,索性跑回娘家。呀呼,昭王殿下您,又是什么男人,嗯?”
昭王哪里经得起激,又哪里识得这种魅惑,不消片刻……
却说宝乐离开以后,心中也不大畅快。只希望前日那一通狠话,没白讲,他能自己明悟。下车回房,见到了云龙寺送来的帖子。因为自幼就在佛前点着长命灯,所以每年生辰这庙里都会给自己送福贴。宝乐想到自己那短的可怜的阳寿,便觉这神佛也不听人间祷告的,倒白搭了自己许多香油钱。
“不去玩玩吗?”
宝乐把福贴随手一扔。“不去。就化布施的时候跑动勤快,平日也不见被保佑。”
阿长见她不悦,也不多劝,只把那福贴又收起来,又捧出一个狭长的桃木扁盒子。“长公主送礼物给您。虽然她人不在,却时时刻刻记挂着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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