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泰则一边说不必麻烦了,一边掰开一块提浆点心,上面是用模子刻上的狮子绣球,内馅是玫瑰砂糖,他咬了一口,不由得喟叹:“还是家里好。”
短短一句话,叫这些不曾在边塞漂泊过的女子听了,并无什么感触。
冉念烟上下打量他,脸上黑了些,倒比去年长高了,身上的妆花袍虽是新做的,却是照着去年的样子裁的,不免有些短小,露出一截乌皮靴的靴筒。
“军中造战饭,都是简便为上,自然没人有心情在两军对垒时给你精精细细地捏点心吃。”冉念烟道。
徐泰则道:“所以说嘛,当时不觉得委屈,现在舒坦下来,竟然才觉出些倦意。”他说着,便看了看身边忙里忙外、添杯换盏的春碧和溶月,惊异道,“怎么,我才走一年,不止表妹长高了、出落得标致了,连这房里的人都大不一样了。”
流苏咬牙打趣道:“泰则少爷这话什么意思——小姐标致了,丫鬟也比以前标致了不成?我这个旧人可还戳在这儿听着呢。”
徐泰则赶紧赔罪:“饶命,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奇怪怎么没见琼枝姐姐,还有夏奶娘去哪了?她今年可还糟了醉蟹,我能不能讨两个来?”
流苏默然,看冉念烟的脸色也变了,徐泰则还不明所以,她小声道:“琼枝姐姐被家人接走了。奶娘……也走了。”
“走去哪了?”徐泰则道。
流苏绞着手帕子,咬着唇道:“还能走去哪!”
“啊?”这下,徐泰则明白过来,也不必吃什么玫瑰砂糖酥饼了,手一松,点心滴溜溜掉在地上,“瞧我这脑子,没转过来。对不起了表妹,是我有口无心,冒犯了你的伤心事。”
冉念烟皱着眉笑了,“你都说是有口无心,我还能罚你不成?都说人有旦夕祸福,我都看开了,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
徐泰则又拿了一块,掰开了,却是乌梅馅的,分了一半递到冉念烟手中,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常听人这么说,还真是有些道理。莫说夏奶娘这些劳心劳力的人,就连天潢贵胄又有什么不同。我这次回来,也看开了,心里却朦胧的很,还是你这一句话点醒了我。”
冉念烟道:“你遇见了什么事?”
徐泰则把闲人都赶走了,只剩下他们二人,他才肯开口:“滕王怕是要倒了。”
冉念烟忽然想起那天在京军大营遇见的那个轻浮的少年,好似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不知真到了失势那天,他是否还会这么清高。
徐泰则又道:“这回大伯父受封太子少保,无论是真是假,终归要顾念着面子和和气,滕王失去了镇国公府就是少了左膀右臂,更何况……”
他忽然住嘴,冉念烟知道说到了要害所在。
徐泰则捂着嘴,道:“没什么,当我没说。”忽而想起什么,问道:“夏奶娘葬在哪里?”
冉念烟道:“是她丈夫安排的,我没敢问。我和母亲另在潭柘寺请了个牌位供奉香火。”
徐泰则道:“母亲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置若罔闻,以前当真是看错他了。”
冉念烟极快地接上话头,使诈道:“你几时见着夏师宜的?”
徐泰则一时没反应过来,就把不该讲的话讲出来了:“就是在刘太监府上,和堂哥一起……”话到一半,他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又捂住嘴,一副懊恼的样子,“怪不得大伯父不肯给我重要的官职,我还真是不牢靠。”
冉念烟道:“反正你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我也不外传,只当没说过。”
徐泰则侥幸地点点头,借口要回去探望即将参加春闱的兄长,灰溜溜逃开了。
···
是日正逢三月,春闱在即,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城南云居胡同一处宅院内,薛衍正对着笔墨纸砚发呆,不知手下这封书信该如何下笔。
他的父亲薛谨在一旁愁眉苦脸地看着,眯起眼睛,密布的皱纹使他看起来愈发愁苦了。
“我看还是算了。”薛谨道,“又不是只有陆明这一条路。”
薛衍的手也在打颤,一滴浓墨滴在雪白的纸上,他突然好似发狂了一般,把弄污了的纸揉成一团,狠狠摔在角落里,那轻飘飘的纸团终究没弄出多大的声响。
“这回不一样了,是谢家要绝我的退路——他们知道了我的事,来日让我死,我如何不死!”
薛谨叹道:“那又有什么办法,你还能搬得动谢家不成!”
薛衍恶狠狠看着父亲,伪造籍贯都是父亲出的主意,是父亲妄图借着寿宁侯的名义留在京城,否则以他的才力,就算是在偏远的定襄,也能等到金榜题名的一天,何至于落到现在这等进退两难的境地?不只是父亲,还有那个自甘下贱的姑姑,若不是她跟着寿宁侯进京,父亲又怎么会生出这揪着龙尾巴上天的歪主意?
到最后,人人都顺了意——反正他们求的不过是金银富贵罢了。而他呢,他的仕途、抱负还有十载寒窗下的辛苦呢?都被一句三代五族之内家世不良埋没了。
没有了陆明这座靠山,试问哪个世家敢容留他?
他要的是堂堂正正地跻身馆阁,而非一辈子跟着那些寒门出身的士子四处谋求知县、知府这类远离京城的官职。
更何况还有谢家如芒刺在背,因此他只有一条路。
朝廷有惯例,但凡是秀才,也可上奏疏弹劾,只是不容易被采纳罢了。可他若就着科举一事,找出谢暄的把柄,在这风口浪尖的关口,必然会搅得山雨欲来风满楼。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快乐~~
☆、第六十三章
第二日就是春闱大比之期,京中的考生们不及寅时便要起身前往考场。头一夜, 真能睡着的学子寥寥无几。徐希则也不例外, 虽说晚饭后便被母亲目送着回房休息了, 可倚在山枕上,空瞪着眼全无一丝睡意。
想起族兄徐丰则明日也要应试,一定也是彻夜无眠吧,再一深思,何止今夜,徐丰则夜夜不能好睡,徐希则不免愈发懊悔曾经讥讽过他, 想着会试之后闲下来,一定要负荆请罪, 重修旧好。
正在此时,门扉清响, 他还以为是母亲派人来看自己是否睡着了,便含混应了声“正要歇下”, 谁知叩门声不止,他无可奈何, 推被披衣下床去开门,却见月光下立着的不是什么丫鬟,而是胞弟徐泰则。
“你来做什么?”徐希则不禁紧了紧衣襟,闪身把弟弟让进屋子,却见他手里小心翼翼提着一只食盒。
徐泰则笑道:“就知道你睡不着。”
徐希则道:“你来了,我哪个更睡不着了。”
徐泰则已坐在圆桌旁,拉开了纱灯上的罩子,光华盈满四壁。他把食盒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拿出几碟点心、卤味,一一摆开,笑道:“那干脆别睡了,咱们兄弟俩说说话,把心宽宽,困意就上来了。”又斟了杯水酒给他,“喝一点,喝了就能睡着了。”
徐希则见自鸣钟上还不过亥时,便耐着性子听他的鬼话,只是把酒推到一边,道:“你就不怕我喝醉了?”
徐泰则道:“就一杯,再说现在最希望你高中的,除了爹娘,就属我了。”
徐希则这才喝下,却觉得弟弟来的古怪,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不能说。
徐泰则犹豫良久,终于才道:“我明日若是回不来了……”他见兄长变了脸色,才补充道,“我是说万一,你也勿以为念,替我在爹娘面前尽孝吧。爹娘若是伤心,你就把我床下那箱私藏的小说话本给他们看,他们见我这么不长进,一生气,也就不会多伤心了”
徐希则将酒杯一摔,道:“你说这些话来吓唬我不成?”
徐泰则道:“我也怕你记在心里,影响明日答卷,只是此时不说,怕是没时候说了。这些话我没对别人说过,反正明天过后也不是秘密了,就和大哥说说吧——我奉伯父的命令,护送伊茨可敦和苏勒特勤入宫觐见。”
徐希则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知道他说的是两个突厥人,可敦是突厥语中的王后,特勤是王子,不由得站起来道:“什么?突厥的王后和王子在大梁国都,你又去做什么?”
徐泰则刚要开口解释,门却猛然开了。
徐泰则见到门前的人,再没开口的底气,垂头丧气跟着他出去了。只剩下希则一人坐在桌前恍惚出神,不知徐夷则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我哥这里。”花园内,徐泰则跟在徐夷则身后,喃喃道。
他不敢抬头,只敢盯着徐夷则中单外披着的墨黑外袍,自然看不到他此时复杂的神色。他能猜到徐泰则的行踪,是因为面临这样的大事,他也想找个人排遣心事,可惜他并不像徐泰则那么幸运。
他没有亲兄弟,唯一的表兄,又在流亡中,也许明天是十二年来第一次重逢,也是最后一次相见。这次护送昆恩可汗的遗孀与独子入京,一路上已是困难重重,在这最后一程,始毕利可汗和的手下一定会设下最周密的埋伏,只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然而他们不得不去,只是因为一道皇命。
“这都是皇帝盘算好的,我们若能顺利护送他们进宫,大梁扶持苏勒特勤回归突厥王庭,将来两国交往必定以大梁为尊;若是我们中了埋伏死在半路,他也能剪出徐家的势力。无论怎样,都对他有利。”徐泰则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念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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