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只觉得与有荣焉,用袖子掩住了嘴躲在角落里偷笑,只觉得自己的未婚妻子当真不是常人,当年在崇礼堂的暖阁里相见时就有此感,不料士别多年,更当刮目相看。
宁远之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指着抚掌大笑的徐泰则和他身边微笑着的徐希则道:“你们还不如一个女孩儿,阴盛阳衰,徐家当真没有男人了!”
正说着,就要掀翻棋盘,冉念烟坐在对面,坚硬的棋子势必会敲砸在她的身上脸上,谁料一只羽箭破窗而入,穿过宁远之头上玉簪的簪孔,将玉簪直直钉在墙上。
失去发簪的宁远之茫然地停下手,长发披散开来,挡住脸面,无比狼狈。
“谁?是谁?他娘的给老子滚出来!”他羞愤之下失了心智,不加遮拦便脱口而出。
徐希则无奈道:“宁兄怎么能口出恶言,还有女眷在场呢!”
冉念烟和徐柔则马上显得十分尴尬难堪,以袖遮面,似乎从未听过如此粗鄙之语。
众人也窃窃私语,宁远之今日的表现的确太过失态,若说一开始是徐泰则鲁莽,那么现在,刁难一个女孩子却败在人家手下,不认赌服输还口出狂语,如此一桩桩一件件不是他的过错还能是谁的?
宁远之处于孤立无援之地,想去拔下羽箭拿回发簪,不想张弓之人臂力惊人,箭镞已没入墙壁三分,他费劲力气,双手并用也没能拔开,更觉羞耻,只好喘着粗气,扶着散乱的发丝摔门而去,找到自己的小厮,准备回家,心里早就骂道:“徐家这门亲是做不得了!”
徐柔则望着他的背影,说不清是解脱还是失落,忽觉手上一热,正是冉念烟拉住了自己。
“咱们走吧。”
堂上的少年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十分好奇,却不好意思细问,只等着她走了,在小心翼翼地问道:“希则兄,方才的女子可是令妹?”
徐希则点头,如果说表妹也是妹妹,他的确不算撒谎。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第四十章
冉念烟扶着徐柔则踏出房门,只见黑暗中有一道清瘦颀长的侧影。
“是夷则大哥吗?”徐柔则道。
冉念烟暗叹, 不用想, 拉贡搭箭如此精准, 手随心到的人,必定是他了。
徐夷则回头时,西厢檐下的宫灯中透出明亮却不刺目的光焰,正落在他直挺的鼻梁上,一时间,他裹在漆黑风帽下的侧脸竟像是透明的。
他并不像徐衡,他骨子里独有一种阴郁的傲气。
放下遮去半边面孔的风帽, 他微微转过头,露出灼灼的一双眼, 让人想起黑夜草原下的孤狼——她虽未见过,却在他的眼中感到了相似的肃杀。
冉念烟坦荡地看着他, 心中一片澄明。
方才,他的举动过激了, 除非他是想挑起宁家和徐家的争端,否则不会冒险将弓箭直指宁远之的发簪, 稍偏一寸就是脆弱的头颅,若是宁远之有闪失,事情绝不会处在可控的范围内,她也将成为众矢之的。
可这一代人中,敢射落别人发簪却不伤及半点毫毛的,也只有徐夷则了。
一时间,她也分不清徐夷则是在救她、在教训宁远之,还是本想陷害自己,却失了手。
上一世的纠葛太深,她已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寂然独立的人,甚至不敢对他存留一丝好的幻想。
谢昀紧跟着跑了出来,本来带着笑意,看见徐夷则时却一愣。
“兄台是……镇国公的公子?”谢昀一时没辨认出来,再想想,方才那支恰得其时的冷箭必定是他放出的。
虽是冷箭,却不得不赞一声好,杀掉了宁远之自以为是的傲慢!
徐夷则这才注意到跟在冉念烟身后的人,将目光从她身上移至谢昀身上,从披风中伸出骨节分明的手,随意行了一礼。
“谢三公子。”
谢昀有些吃惊,道:“你认得我?”
自己认识徐夷则并不奇怪,那天在御苑,他可谓是万众瞩目,可徐夷则哪里会注意到埋没在人群中的他?
徐夷则淡淡道:“久闻谢三公子与令兄合称谢氏双璧,那日特别留心。”
谢昀闻言不再多问,轻轻点头,转而对冉念烟道:“冉小姐……你接下来去哪里?”
冉念烟微微福身,道:“我先送表姐,过后也该回去了,谢三少爷,就此别过吧。”
谢昀愣愣地拱了拱手,等冉念烟消失在视线中后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朝徐夷则笑笑,耳听得兄长唤自己回去,说正堂已准备好席面了,谢昀便仓促转身离开。
徐夷则并没在意他的举动,在他走后,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一个幼稚的毛头小子……”
说完,唇边勾起轻蔑的笑,西厢房一侧的背光处响起手掌拍抚折扇的身影,一身群青色直纹绢贴里的陈青于黑暗中走出,停在徐夷则身边,伸出右手,中指和拇指拈起,轻轻弹过他背上的角弓的弓弦,发出嗡嗡然的声响。
“名不虚传,看来我该早早归附于你,莫去烧陆庭训那只热灶——他那里有数不尽的人奉承,不缺我这一束薪柴,改改口味,烧烧你这只没人注意的冷灶,说不定暖上三年五载,更有回报。”
徐夷则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是道:“你满意了?”
陈青极其惊讶似的,怪叫道:“你不是也满意了?”
徐夷则笑道:“未必,她多疑,多做多错,不如什么都不做。”
陈青道:“什么都不做?那可就真的没有下文了,你该知道的,来日方长。”
他说完,笑看着徐夷则挥袖离去。
宁远之和徐柔则不欢而散,他等的就是这个结局。
陈青倚在朱红的廊柱,惬意地抬首,视线正触及头顶上摇曳不止的宫灯,不可抑制地轻笑起来。
直到宴席终了都没人在曲氏面前提起宁远之的事,只说他偶感不适,临时回家了,反正以他的性子,若要闹将起来,明日自然有宁家的人来说理。
谢家在镇国公府南边,车轿便停在南门恭候,原本只该有谢家的一抬轿子,幽深晦暗的长街上却还停着另一抬精美的轿子,四合如意云纹缎的轿衣包裹着轻巧稳定的玉竹轿骨,翼然高起的四角垂下的铜铃上镂刻着宁家的徽记。
谢昀揉了揉眼,几次才确认这是宁远之的轿子,他方才心里痛快,在席上破例吃了一杯水酒,不想面上泛红,已有些微醉了。
看了一眼身边的兄长,谢暄神色如常,对那轿中人道:“宁兄,更深露重,怎么在此守候?”
话音刚落,宁远之破帘而出,用扇柄指着谢暄,咬牙良久才说出完整的句子。
“你……你为什么教她下棋!”
谢暄坦言道:“我不曾教过,我与她并不相熟,不过是数面之缘罢了。”
宁远之认定了谢暄在说谎,愈发气急,“你当我是瞽目之人不成?那些路数和你教我的如出一辙,却更高深精要,不是你教的,还能是我自己教的?你对她倾囊相授也就罢了,竟不提醒我一句半句,很期待我出丑吗?”
谢昀见他对自己兄长不恭敬,不悦道:“宁兄,天下异能之士甚多,我兄长也是师法前人,怎么就不能有一两处相似?你要诉苦就到嬷嬷、乳母的怀里大哭一场,若要埋怨就埋怨自己学艺不精,何故推脱到我兄长身上。”
宁远之哑然,今日败在比自己小的女流之辈手上已经是奇耻大辱,还让他和其他人说?他遮掩还来不及呢!就算回去和母亲提退婚,也只能说徐家以鄙薄之礼相待,不能说下棋的事!
他活动活动肩膀,整了整本就不乱的衣衫,留下一句:“谢兄好雅兴,教别人家的在室之女修习琴棋书画,好雅兴啊!”说完,便冷哼着上了轿,命轿夫速速离开。
谢昀大怒,宁远之说自己兄长和冉念烟的闲话,岂不是在侮辱他?作势就要追上去,被谢暄拦住了。
“随他说吧,不过是败军之将的牢骚罢了,不必往心里去。”
谢昀这才悻悻然作罢,却听谢暄道:“你也十三岁了,不是小孩子,该稳重些,学业上进步是一方面,将来立功成事,靠的是心性,说到底比的是谁能绷住最后一根弦,进退不乱方能取舍得宜,宁远之今日方寸大乱,输得不冤。”
·
且说冉念烟送别了徐柔则,临走前百般劝慰,徐柔则也道:“今日算是看透了,就算嫁过去也是受气,不如早早了断,没缘分就是没缘分,可现在还不是解脱的时候,要等宁家闹完了,只是不知经过此事,还有谁敢提我的终生之事。”
这大概就是徐柔则最挂怀的事了,她对宁远之没有半分惋惜,只是恐惧将来无人问津,何况以她家的境况,容不得一个不嫁的女儿。
冉念烟道:“如今虽是扬汤止沸,却也是当机立断的唯一机会,姐姐不是薄命之人,将来总会遇上良人。”
她这番话在徐柔则耳中是安慰,可她却知道,上一世,徐柔则是在兄长徐丰则病故后遭到宁家无理悔婚,最终千回百折嫁给了表兄陈青,自此从没传出过怨言,大抵是两意和谐,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他们在子嗣上有些艰难,头胎生来痴愚,他们信了僧人的鬼话,说养在庙中就能灵台清明,结果周岁不到就殁了,之后又连续夭折了两个孩子,都是自胎中带出的病根,再往后的事,因为冉念烟的猝然离世便全部沉埋在云烟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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