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凝视着他纠结的面孔,讽刺道:“这算是讨价还价?你是在戏弄我吗?”
父亲反唇相讥:“你不也是在逼我?彼此彼此!”
他们死死咬住对方的错处,谁也不肯松口,那样凶狠的眼神不像昔日恩爱的夫妻,倒像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要生生扼住对方的咽喉。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大伯母领着冉念烟快步走进房内,也被父亲眼中的熊熊怒火吓了一跳,急忙将他推到一旁。
“二叔,你这是做什么,别吓坏了弟妹!”
母亲却没有丝毫畏惧或是服软的意思,端坐在太师椅上,直到衣角被轻轻扯动,她低头看见了女儿。
“娘亲……是爹爹惹娘亲生气了吗?娘亲不气,盈盈让娘亲笑。”
女儿盈盈的大眼中写满了困惑和无助,似乎还不理解家变的缘由,只觉得她头顶那一小片原本晴朗可靠的天空瞬间塌落,无人再能给她庇护。
“使不得!这样图一时解气,咱们小姐可怎么办?”
“你就放心吧,过几年咱们盈盈一定风风光光地嫁入谢家!”
“若是传出对您、对侯爷不利的传闻,毁的就是小姐的名声,耽误的是她的一辈子!”
……
旁人说过的话在她脑中回旋。
是啊,再拖下去,最受伤的就是她唯一的骨肉,不如快刀斩乱麻。
她长出了口气,牵着女儿的手走进内室。
大伯母松了口气,看样子带小侄女过来是正确的。她又苦口婆心地劝了父亲几句,让他去和大伯父聊聊,随后也跟进内室,见母亲坐在窗下的长榻上,冉念烟枕在她膝头,手里拿着一只西洋进贡的万花筒,自得其乐地摆弄着。
她坐在这对母女身边。
“按我说,人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更好。”大伯母道,“放在外面,人多口杂,指不定传出什么流言,人在府里,侯爷的心思也就定下来了,你还怕她翻了天去不成?”
其实,这也正是冉念烟的想法,薛自芳在府里,一举一动都在她们的把握中,总比远在天边要来得踏实,倘若真有什么不轨图谋,都无法第一时间获悉,遑论预防处置。
只是,她没想到父亲曾在徐衡面前保证过不让薛自芳搬进府里,怪不得母亲这段时间情绪还算稳定,今天却失控了。
可她和大伯母都是局外人,无法体会母亲对父亲那种由爱生恨到丧失理智的感情。
大伯母依然在说着什么,无外乎为孩子考虑,为名声考虑,将来如何拿捏薛氏。
母亲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出神。
冉念烟眯起眼睛,看着万花筒里异彩纷呈的大千世界,看上去纷繁复杂、千变万化,实则不过是几枚困于狭小之处的石子,纵横交错出的迷梦罢了。
·
宜香院内,花墙上的蔷薇活不过冬日,已尽数凋零了。
高丽纸糊成的窗棂下,薛自芳临镜梳妆,散开因叩首行礼而有些凌乱的长发,发丝刚刚披肩,这样的长度,对于以鬓发如云为美的大梁女子来说显得过于粗陋。
她不用下人,自己用角梳一点点梳理着。
三年前,她也有一头飞瀑般的长发,只是在西岭固的日子里,河水咸卤,不可使用,清水又仰赖哥舒的部下定时运送,十分珍贵,饮用尚且不够,哪里能让她时常洗漱。
因此,她忍痛剪去一头长发,回京后养了半年,才长出及肩的长度。
不过,她从不后悔。
自从冉靖将她从淫·邪的突厥兵痞手下救出,将她护在身后说她是他的女人时,她就认定了这个男人,纵使知道他在京城已有妻室,纵使他千方百计回避自己,她也甘愿。
西岭固那样困苦贫乏的环境,冬天冷的手脚红肿,夏天却热的无一棵大树可以遮阴,三年来,她没抱怨过一句,甚至祈求茫茫上苍,让这样的日子再长些,最好是一生一世。
她不怕困苦,只怕从梦境跌回现实。
可惜,老天又一次让她失望。
叹了口气,忽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果然是冉靖进来了,眉头紧皱,面带愁容,想必是在正房夫人那里受了冷遇。
薛自芳脸上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嘲笑——这个徐问彤还是太嫩了些,不知道在男人面前最锐利的武器不是仗义执言,而是一滴柔弱的眼泪,她今天是败下阵来,却赢得了冉靖的垂怜。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她只见心爱的人来到她背后,扶着她的肩头,看着她镜中略显迷惘憔悴的面容,歉疚地道:“你受委屈了,她……平日里并不是这样的性子,相处久了你就明白了。”
薛自芳轻轻点头,柔声道:“我明白夫人的苦楚,换做是我,不会比她做的更好。”
她听到一声叹息,随后是他自言自语般的低语:“总是让你因我而受苦。”
她笑了,摇头道:“这算什么,比起在西岭固的时候,这里算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当晚,父亲在宜香院用膳,薛自芳几次劝他回去看看夫人,却被他沉默地拒绝,将话题转移到明日祖母大安,带她去慈荫堂拜见。
薛自芳眼中的情意更浓。
就在夜深人静的熄灯时分,忽然有喧哗声从花园那边传来。父亲急忙披衣出门查看,抓住一个丫鬟盘问:“是老太太那边出事了?”
丫鬟摇头,结结巴巴地道:“是……是二夫人昏过去了,大老爷要去太医院请人呢!”
·
父亲和太医周世济出去说话时,冉念烟坐在床头看着母亲略显疲惫的睡颜。
想起周世济方才讳莫如深的神情,她不得不为母亲的身体担忧。
大伯母在一旁守着,见父亲回来了,就牵着冉念烟告辞,将房间留给夫妻二人。
母亲悠悠醒转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丈夫同样疲惫的脸,和他身后墙面上精工绘制的芳溆双燕图,只有见她睁眼的一瞬间,他的眼中闪动着惊喜的光。
“你醒了?”
母亲点点头,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恍惚又回到多年前那段两情不移的岁月,渐渐才想起最近接踵而至的变故,继而是方才那一瞬间的眩晕,女儿焦急的叫声仿佛依然在耳畔。
“醒了就好。”父亲嗫嚅着,“我……我去给你拿水。”
他极小心地服侍她饮下,将杯子放在矮几上,忽觉衣袖一紧,是妻子的素手握住了他的衣袖。
“安绥,咱们聊聊吧。”
他也忆起当年那个整日缠着他,唤他名字的小妻子,心里觉得无比温暖,笑道:“好啊,你说,我听着呢。”
母亲面容安宁平和,徐徐道出早就印在脑中的话:“咱们……分开吧。”
父亲愣住,没想到她要说的竟是这个。
“什么叫分开?”
母亲道:“就是字面的意思。你若愿意让我好过些,就和离,从此再不相见。你若怕辱没了侯府的声誉,索性以无子的名义休了我,也算断得干净,我只求速去,不怨你。”
见父亲怔愣无语,她继续道:“本以为我能忍受她的存在,可今天发生的这些事,仅仅一天,我才明白我高估了自己的心胸。见到你和她站在一起的模样,我觉得大概是时间到了,缘分尽了,我害你在北地受苦三年,是她陪你走过了艰难困苦,如今让贤,可算是赎罪?”
父亲颤抖着,道:“你不曾有什么罪,不要说这种气话!”
母亲苦笑道:“这不是气话,其实我早就有此打算,本来舍不得,现在却觉得太累了,不愿意再纠缠下去,让你渐渐惧怕我、厌弃我、恨我,更怕我自己也同样憎恶你,不如留个好印象,各寻各的去处吧。”
母亲说完,背过身去,他脸上的失落让她觉得刺眼。
良久,才听身后的男人幽幽道:“你不能走,你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还有一更~~
徐问彤和薛自芳两个名字出自两首有关花的诗词,大家猜猜,周五公布答案,猜的都有红包哈~~~
ps.毕竟角色都是两面性的,有人接受有人不接受,大家各抒己见地平等交流~~
☆、第二十四章
周世济是当朝太医院院判,掌管内宫御药房、生药库、安乐堂, 及京中各王府良医所的药方纠察、人员调度, 医术极高者方可担任此职。
直到定熙朝, 周世济依然稳居此位,可见他医术精湛且为人谨慎,方能在宫廷行走数十年而长盛不衰。
这样一个人,也对定熙帝的疾病束手无策,在郑贵妃的威慑下弃官远游。
今夜,周世济在回廊下和父亲谈及母亲的病情,只说了一个字。
“难。”
父亲脸色苍白, 问道:“周先生言下何意?”
周世济拈须摇头,“尊夫人脉象虚浮, 似有若无,混沌不清, 如水上浮萍,浮散无力, 乃是血不充于气脉,气不推行血流之兆, 所谓气血不足,津液耗损,精气虚耗,是大不利之象,敢问尊夫人平日是否思虑过甚?”
父亲显然不明白他这一席内行话的意味,袖手细思,叹道:“周先生应当知道,我身在虏营的三年间,家中全靠夫人支撑,且她日夜为我伤情劳神,也是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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