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点点头,帮他束紧了白狐狸毛镶边的风帽,陪她慢吞吞地踩着青石小径上的花砖,飞鱼出海的,夔龙戏花的,狮子绣球的,一步一个,转眼已到了扶摇亭外的假山旁。
此时日影朦胧,天已显出苍白的墨蓝,眼前渐渐暗下来。
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请问,崇礼堂的花厅在什么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改完错字了_(:з」∠)_
☆、第二十六章
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穿着狐裘披风的少年公子, 十二三的模样, 黑暗中看不清面目, 单凭谈吐也能感受到雍容的气度,唯独那双眼睛,在夜色中依旧洞然如炬,拱手行礼时露出微微颤抖的指尖,显然在冷风中徘徊了很久。
奶娘跟随夫人多年,多少见过徐家两府的少爷们,却从没见过眼前这位。
天色已晚, 花园冷僻,一个陌生少年前来搭话, 奶娘不由得起了提防之心,把冉念烟护在怀里, 她挣扎了一下,才从奶娘的手臂里探出半颗脑袋, 用力看清面前的人。
那人正是谢暄。
看来他不辨方向的老毛病从小就初见端倪,当年在四方对称的宫城里他都时常迷路, 冉念烟听说后特地派了两个小黄门专程为他引路。
谢暄看出对方的不信任,赶紧错开眼睛,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冒昧相问,在下姓谢,随家母来府上拜访,不料和希则兄走散了,烦劳请教崇礼堂在何处?”
奶娘一听是谢昀的兄长,再看他的形容举止也和谢昀相似,这才解除心防。
“原来是谢公子,失礼,失礼。”奶娘道,“这花园里道路复杂,公子第一次来,难怪会迷路。天色不早,我们小姐也该回荣寿堂了,正好顺路,不如一同走一程?”
谢暄如蒙大赦,再三谢过,跟随她们绕过了扶摇亭外的那片假山,便见澄明的月光毫无遮蔽地倾泻而下,银辉灿然,眼前豁然开朗。
月光照在同行女孩的面庞上,他这才发现就是上次在家中偶遇的那位小姐,说过的那句“古调虽自爱”令他印象颇深,没想到竟在这里重逢,莫非是徐家的小姐?
冉念烟看谢暄的样子,料想他认出了自己,朝他笑了笑。
谢暄微笑道:“看来路程并不近。”
冉念烟道:“那是自然,你从崇礼堂到这里,已经绕过了大半个园子了。”
谢暄并无羞窘之色,笑道:“第一次来,不认识路,只能沿着一条青石路走下去,刚刚还经过了有一栋鬼气森森的楼阁,我见里面隐约有灯火,就敲门问路,开门的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人,见到我却又把门关上了,幸而遇到二位,否则迟迟不归,要让家母和府上的夫人们担心了。”
冉念烟莞尔一笑,奶娘也笑道:“谢公子去的应该是崇明楼,那是夷则少爷的居所,回去后千万不要和郡主提起,切记切记。”
徐夷则的住所最是偏僻,不知道的人很难找到,也难为谢暄偶然迷路就撞了进去。冉念烟心想,若徐夷则真是重生而来,见了上辈子的对头,岂能不气急败坏地关门。
谢暄以为她笑自己冒失,也不以为然地笑了,到了花园外,奶娘在三说明崇礼堂的方向后才担忧地看着他离去,带着冉念烟径直回到荣寿堂。
到了荣寿堂,还未走进外祖母的房间,却见周氏站在门外朝她们摆手。
奶娘凑上去小声问:“周姐姐,夫人和太夫人说了什么?”
周氏道:“说了什么不晓得,可太夫人派人去找国公爷呢。”
奶娘惊讶道:“叫国公爷来荣寿堂?”
周氏摇头道:“要是来这儿就好了,太夫人让国公爷直接去祠堂自领家法!”
谁人不知,镇国公府以军功起家,家法源自军法,一条人臂粗的刑杖,几十棍下去,纵使是钢筋铁骨也难挨下来,是以府中四代以来极少动用家法,上一次还是老国公爷在世时惩戒口出大不敬之言的胞弟。
看周氏的眼神,分明是埋怨这位姑奶奶和太夫人说了什么挑拨的话,惹得她对亲生儿子动用尘封几十年的家法。
奶娘也吓得噤声,担忧地望着冉念烟,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此时,门外脚步声纷纷传来,却是尚未来得及换下官服的二老爷徐德和四老爷徐徕,两人也不顾下人们的眼光,直直跪在外祖母门前。
徐德一边叩首,一边朝着门内声泪俱下地哀求:“母亲,万万使不得啊!大哥究竟犯了什么罪过,何至于要用家法!三弟已经没了,咱们家不能再没有大哥!”
徐徕也叩首道:“母亲,俗话说天下无不是的父兄,就算兄长有疏失,我们也脱不了干系,也请责罚我们吧!”
他们这厢哀告不绝,徐德叩首不过是做个模样,徐徕却是来真的,纱帽都破了,直到额头磕出一块通红的印子,才见太夫人房里的大丫鬟闻莺推门出来,屈膝行礼道:“太夫人请老爷们进来说话。”
两人进了门,闻莺赶紧合上门,冉念烟看见母亲也跪在外祖母膝下,满脸泪痕。
外祖母冷冷看着两个儿子:“你们为那孽障求情也就罢了,还拿老三来伤我的心,若是他还活着,做出这等混账事,第一个动家法的还是我!”
母亲哭诉道:“娘!大哥纵有不是,也不该受这么大的惩罚,我的本意是和娘一吐心中苦闷,如今娘惩罚大哥一下,就是十倍应在了我的业报上!”
外祖母擦去母亲面上的泪痕,无奈地道:“快别哭了,你还有身子,别伤了身体。他该罚,也让我这些不成器的儿子们记着,兄弟姐妹之间要一条心,我眼里容不得离心离德的孽畜!”
外祖母让闻莺、听泉她们将跪在地上的儿女都搀扶起来。
徐徕尚未坐稳,就忍不住问:“娘,大哥错在哪里,怎么就成了离心离德?”
母亲见他问起,就将薛自芳的事从头到尾又复述了一遍,这一夜将苦胆三番两次剖出来,人却好似麻木了一般,只是心里疼,再没泪水可流。
兄弟俩面面相觑,都没想到一向温厚的冉靖做出了这等惊世骇俗之事,以官宦之后为妾也就算了,连一向怜爱妹妹的大哥竟然帮冉靖遮掩。
徐徕咬牙切齿,道:“冉家这么轻贱姐姐,他们的人就在门外?正好我去和他理论一番。”
徐德按住他:“四弟稍安勿躁,你和几个下人能理论出什么来!不能这么胡乱闹下去,薛自芳的事捅出来伤的是两家人的颜面,何况他们这件事情形特殊,薛氏算是患难不离,即便传出去,舆论未必向着问彤,还是先问清楚冉家其他人的意思,两家的事两家人自己解决。问彤,你婆婆怎么说?”
母亲叹道:“老太太自打出了这事就一直病着,哪里有心思管这烂摊子。”
徐德道:“冉家老太太病了,那你根本不该回来,应该在病床前用心侍奉,若是在老太太面前落下错处,被薛氏抢了先,怎么是好!”
徐徕冷笑道:“二哥还真是官场上的熟客,吏部的红人,明白什么叫左右逢源,哪晓得姐姐心里早就乱了方寸。”
徐德厉声道:“越是紧要关头越不能乱来,我们在商量对策,你没有建议就不要插嘴!”
母亲赶紧打断了兄弟俩的争执,道:“四弟是为我好,可二哥说的的确有理,只是我身边的人都过于良善,要不就是糊里糊涂,原来还有个紫苑能帮我出头,我只后悔轻易地把她撵了出去,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千方百计护住她。”
外祖母道:“那是她自己造下的孽,怨不得你。”叹了口气,“算了,让你大哥回来吧,叫两个小厮去,若是打伤了就好生抬回来。”
她说这话时也透着几分悔意。
徐德赶紧跪下请罪,道:“恕儿子自作主张,大哥和娘素来母子情深,我料想以您的慈爱之心,不过是恨铁不成钢,不是真心要行家法,方才就擅自叫人停了手。”
外祖母点点头,算是默许了他的先斩后奏。
片刻后,徐衡走了进来,背上方才还有血痕,已经叫小厮处理过了,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刚要行礼却被外祖母止住。
外祖母道:“算了,我受不起你的礼!我只问你,你可知错了?”
徐衡不语。
外祖母道:“孽障!冉靖给了你什么好处,连亲妹妹都不顾了?”
徐衡道:“我知道自己对不起妹妹,可是母亲也该明白妹夫的性情,最不愿平白背负人情,薛氏和他患难多年,她在世一日,妹夫就要照料她一日。”
外祖母并不否认他这一番话,接着问道:“你说那个薛氏家没了父母,她还有什么亲人,若给她家人些银钱,让他们把人接回去,也就算了。”
徐衡道:“她还有一个童生出身的叔叔,也被妹夫接到京城供养,就在前门外的云居胡同,薛氏入府前的院子里落脚。我见过他们,还算老实本分,对侄女也是颇有微词,只是未必肯接薛氏回去。”
外祖母冷笑道:“童生一年的廪膳才几两,怎么养得起妻儿,他还仰仗着侄女吃饭,怎么肯把人接回去。算了明天老二去一趟云居胡同,把话和他们说明,若是薛氏有非分之想,我们也不介意多一户仇家,要想在京城立住脚跟,就管好他们的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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