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门里就是这点不好,有个风吹草动,很快就传开了,祖母叫杜嬷嬷悄悄请郎中进府,没想到还是惊动了三房。
三婶娘一身中衣,匆匆披了件纱衫就过来了,抱着儿子满脸不忍,看他捣着肚子咿咿呀呀地哀叫,质问儿子的奶娘张氏:“怎么回事,今天喂哥儿吃了什么东西!”
张氏小门小户,平日被祖母压迫惯了,见三婶娘来势汹汹,更是吓得没条理,吞吞吐吐道:“早上……早上是茶汤、半个糖饽饽、一碟酥肉、一个白煮蛋,晌午是……”
三婶娘厉声道:“谁问你这些,是不是吃了冷的、辣的、不好克化的!”
张氏恍然,道:“晚饭前少爷贪凉,让小厨房做了个冰碗,我不让他多吃,他却把我赶走,全吃尽了!”
三婶娘看着儿子痛苦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掴了奶娘一掌,骂道:“没用的东西,把你从乡下接来就是让你看好少爷,他让你走你就走?你是干什么的!”
张氏吓得瑟瑟发抖,祖母的脸也越来越冷。
冰碗是慈荫堂的小厨房做的,张奶娘的月钱是从她账上走的,三婶娘这个举动归根到底是冲谁使劲?还不就是她吗?
冉玠一直养在慈荫堂,三婶娘早就想把儿子接回来,可是祖母不让,三婶娘积郁多年,会不会借着慈荫堂照顾不周的理由把孩子接走?
人老了,念想却多了,祖母咬牙,谁敢把玠哥儿从她面前带走!
三婶娘的胸口依然因愤怒而起伏,却也察觉到婆婆面色阴郁,当下矮下三分,继续伏在冉玠床边哭哭啼啼,直到三叔带着郎中过来,把她们请出去。
“孩子没事,伤风外加饮食无节所致,两贴附子理中汤就好了。”
郎中留下的话让众人都安下心,大伯父送走郎中,闻讯而来的母亲和大伯母把祖母扶进中堂,三婶娘依旧缀在后面哭声不断。
“行了,郎中都说没事了,三弟妹擦擦泪吧。”大伯母递过帕子。
三婶娘擦着泪说:“也是玠哥儿太顽劣,不知收敛,倒是让娘操心了,想来娘年纪大了,还要照看这么个不知事的孩子,当真辛苦,不如让媳妇带回去,免得娘劳累。”
祖母冷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孩子从小到大,哪个不是七病五灾的?没见过世面的人家才紧着惯呢!我瞧他这回病好之后也该长个教训,于饮食上节制些,不吃教训怎么能长大?”
三婶娘白了脸,委屈道:“娘这番用心,媳妇感激在心,可玠哥儿越来越大了,让他爹爹带他在身边,也好劝他读书长进,功夫还是要从小下起。”
祖母板起面孔,“竣儿的身子也不好,你不安心调理他,还让他照顾孩子?不用说了,孩子先留在我这儿,等到了读书的年纪再说!”
一句话浇灭了三婶娘的希望,又见三叔父杵在一旁好似木头。他这几年为什么身子不好?三婶娘暗暗冷笑,还不是和胭脂巷的窑姐儿不干不净!
东次间忽然传来张奶娘的声音:“少爷醒了,伸手要人呢!”
一群人赶紧围了过去,三婶娘冲在最前面,抓住儿子的手,问道:“玠哥儿觉得怎么样?”
谁知冉玠推开她,叫道:“我要祖母,要祖母!”
祖母上前搂住冉玠,连声道:“哎,好孩子,祖母在这儿呢!”
她不经意地往三婶娘那边一瞥,在三婶娘眼中却是说不尽的耀武扬威。
看着这对祖孙相依相偎,她忽然觉得讽刺极了——她这个生身母亲算什么呢?什么也不算!她没和孩子住过一夜,没给他喂过一口奶,这个孩子眼里根本就没有她这个母亲!
罪魁祸首是谁?
她恶狠狠地盯住自己的丈夫,要不是他,她怎么会不足月就生产,夭折了一个女儿还连累了自己的身子;要不是他抱走孩子,她怎么会和亲骨肉生分到形同陌路?四年了,忍够了!
三叔感到不寒而栗,正对上三婶娘怨毒的眼神。
与此同时,城墙的另一端,德胜门的角门夜开,进城的是一身朔北风沙的镇国公徐衡,他有御赐令牌,可不拘时间随意通行,守城几十年的老将自然不觉得诧异,可当检查马车时,车里的另一个人却让他瞪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更啦!大家周末快乐哈!
☆、第十七章
徐衡回京前夕,一个名唤哥舒的突厥头领前来投奔,此人是昆恩可汗的旧部,假意屈服于篡位的始毕利可汗,倒戈率部投奔大梁,他献给徐衡三件大礼以表忠诚。
第一件,昆恩可汗留下的手谕,羊皮上以血书写向大梁求援的书信,可惜未来得及送出便丧命。
第二件,漠北舆图,既得此图,原本扑朔迷离的漠北地形,大梁将士亦可了若指掌,直捣突厥王庭。
第三件,并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句口信。
“寿宁侯被拘禁于西岭固草原的碱水河畔,与他交战的人是我的部下,自他被俘的第一天起,无论是金银美女还是寒毡饮雪,未曾说过一个‘降’字,始毕利逆贼将寿宁侯放逐于荒芜之地,我们敬重他的忠义,命部下暗中护卫,供给食物与清水,三年来安然无恙。陛下大军深入漠北,必能救出寿宁侯。”
因此,徐衡打了他在代北总兵任上最后一场战役,十年来大梁首次攻入漠北,因失去水源停在了距王庭二百里处,却也极大地震撼了始毕利可汗,寿宁侯得以回朝。
冉念烟听到这个消息时,是被母亲的说话声惊醒的,睁眼时,借着熹微晨光发现奶娘也醒着,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贴在正对床头碧纱窗向外看。
西间里闪动着摇曳的烛火,勾勒出母亲坐在交椅上的背影,地中央跪了个回事的人,冉念烟认出是镇国公府大管事周平。
却说被惊醒的不止有二房的人,大房和二房的院落相隔很近,大伯母一向浅眠,也幽幽醒来,问坐更的丫鬟:“外面出了什么事?”
坐更的哪有不打瞌睡的,丫鬟没看见,只好随口编了句:“大概是玠哥儿又难受了,慈荫堂里传汤药呢。”
大伯母不由得念了声阿弥陀佛,翻身睡去,才要睡着,却听打更的梆子咚咚咚连响三声,这下连大伯父都惊坐起来,叫道:“不好,这是有急事才敲的,听声是从慈荫堂那边传来。”
大伯母心惊,小声道:“莫不是玠哥儿不好了?”
大伯父急忙爬下床穿靴,却见丫鬟跑进来战战兢兢道:“大爷、夫人,宫里来人了!”
宫里?!
夫妻俩面面相觑,也无暇说闲话了,纷纷穿好吉服,大伯父没有官职,只能穿一件浅红的妆花飞鱼圆领袍,大伯母也是相似的服色,下衬一条官绿色金襕马面裙,带上衔珠牌的凤挑,由丫鬟搀扶着来到慈荫堂正堂。
侯府中有凤冠的只有两位诰命,祖母和母亲,两人在前,其余人在后,向北而跪,听候一个穿蟒袍的公公宣旨。
因寿宁侯南归是机密之事,家里除却母亲房里的人,没人知道宫里夤夜传旨的目的,都紧张的掐一把冷汗。
当听那不阴不阳的尖细嗓音念出的却是寿宁侯回朝,乾宁帝天颜大悦,旌表其忠义高节,颁赐寿宁侯府钱四百缗,官田三顷,丝绸百匹。
众人连连谢恩,祖母双手捧过诏书,大伯父和三叔父把公公请到花厅用茶,奉上些孝敬之资,询问起父亲的情形。
“等人回来了,你们自己看不就知道了吗?”公公皮笑肉不笑地道,“万岁对你们冉家可算是照顾有加,不辞辛劳地召见你们侯爷,放心吧,听我的,错不了!”
另一边,大伯母挽着母亲的手,笑道:“千盼着万盼着,总算到了这天!弟妹,往后这家里就有依靠了!”
三婶娘面上无光,却也在念了几声保佑,抱起冉念烟放在自己膝头,擦着毫无泪痕的眼角,问道:“盈盈可还记得你爹爹?”
冉念烟道:“记得,常常梦见爹爹回来!”
大伯母笑道:“二叔看见盈盈出落得这般灵巧懂事,还不知要乐成什么样子!”
她随口应和着两位嫂子,心里却跳如擂鼓。
冉玠已长得这么大,丈夫又耽误了两次春闱,她本以为那个人回不来了,她起码能笑到最后,可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她不由得生出一败涂地的危机,可徐问彤正当盛年,难道要指望她生不出子嗣?
冉念烟看着三婶娘,不难想象出她心里的波诡云谲,可在绝对的正统面前,阴谋诡计算得了什么?
寿宁侯回朝不仅是冉家的事,更是朝廷的事,有一套诸如谒皇陵、祭祖先的繁琐礼仪,都是小孩子不能参与的。
她看到父亲,已经是三天后,那天喜枝、琼枝、流苏还有奶娘用自己的月钱摆了一桌菜肴替她庆贺,喜枝用筷子尖蘸了一点酒给冉念烟尝。
“喝了这酒,就消了往日的晦气,小姐也沾沾喜气!”喜枝笑道。
琼枝笑道:“莫叫小姐吃醉了,等侯爷回来看见一只小醉猫!”
众人跟着笑起来,只有流苏端着酒盏,却忽然叹气:“这酒还是紫苑留下的,她却瞧不见侯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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