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步伐要大一些,却刻意放缓了等她赶上,这个人一向周全。走了一段,冉念烟就看见他怀里抱着一册古旧书卷,想必是方才谢昀提到的四书辑录,随口问道:“谢……谢哥哥,你可读过这本书?”
她险些喊出“谢卿家”。
“你怎么知道我姓谢?”
在谢暄审视的眼神中,她才意识到今生他们从未见过,笑道:“我方才在水榭见到令弟,他提起你去取这本书了。”
谢暄点头道:“他们说要看,我便拿来,上面的论述已和近年来八股文的风气不符,想来他们不会感兴趣。”
冉念烟想起谢暄曾经常常说的一句话,“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谢暄半是诧异,半是赞叹地看着她,只觉得这话像是从自己肺腑间传出的。
“敢问小姐家学渊源?”
“谈不上渊源,和谢家三朝簪缨世族相比,如萤火之于明月。”
她既不说,谢暄也不便揪住不放地追问,只是觉得这女孩子和家里的姐妹不同,虽是初见,却丝毫不觉生分,一双潋滟的眼睛似乎能看透自己,虽不问,心里却不得不好奇她是谁家的女儿。
不知为何,让上辈子被自己仰望的谢阁老反过来仰望自己,冉念烟感到一种微妙的满足。可她不想与他深交,他的出现似乎总是伴随着朝堂上的纷扰,惟愿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他。
回到家的次日,母亲起得迟了些,交代完当天事务,就和大伯母服侍祖母用膳。
从慈荫堂回来的路上,母亲请大伯母在自己房中小坐片刻,为的是把昨天的事同大伯母商量。
“……她说要为盈盈和谢尚书家的三子谢昀牵线。其实这正和我心意,安绥三年来杳无音信,如不早早定下盈盈的婚事,以后就更难找到合适的高门,可我昨日在茶会上观察谢夫人的意思,似乎并不是很赞同这门亲事,不过是碍着谢姐姐的面子。”
大伯母皱眉苦思,“着还真难说,谢家从前朝起就是大族,眼下谢尚书又在风头上,他们择亲家未免挑剔了些。若是谢夫人不情愿,就算盈盈嫁过去也不会好受。”
母亲点头,“为的正是这个,昨日没敢把订婚信物交出去。”
大伯母笑道:“我有个主意,绝对能成!”
母亲期待地看着她,“请嫂子指教。”
大伯母抿了口茶,笑道:“你那谢姐姐家的长子柳齐年纪合适,品貌相当,只要你提,她不会不同意的。”
母亲为难道:“齐哥儿机灵有余,稳重不足,虽是谢姐姐的宁馨儿,可我还是不放心。至于谢家的孩子,虽年纪尚小,揖让进退丝毫不差,尤其是他的兄长谢暄,今年方才十二,已拿下秀才的功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可见门风出众,谢昀长大后也不会逊色。”
大伯母咂舌道:“听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为何舍不下这门姻缘了!其实我也正愁我那卿姐儿,眼看就十二了,再过三四年就该出阁,可是以我们老爷的身份,卿姐儿也只能在门当户对的人家里挑个庶子成婚。咱们家老太太和诸位兄弟都是厚道人,可别人家未必容得下庶出,真怕我看走了眼,耽误了这孩子的前程。”
母亲一想,冉念卿的事的确更棘手,心头的大石又轻快了些,“嫂子有什么主意吗?”
大伯母道:“我还真有个想法——卿姐儿和太子年龄相仿,等到东宫选淑不如寻机会让她占个名额,不是我自夸,以她的容貌和恭顺,便是大浪淘沙也能留下。”
这两年冉念卿出落得越发温婉可人,母亲看在眼中,却不明白大伯母为何做此打算,“嫂子当真舍得?宫门似海,入了宫就不能相见了!”
大伯母道:“能相见又怎样?丈夫不合心意,若是兄弟能帮衬也好,珩哥儿还是个不长进的,他爹虽无功名,好歹还有点恒心,三叔家的玠儿才几岁,还喊着要跟他爹读书,珩哥儿心里却什么都没有,指望不上!我常想,若卿姐儿是个男孩就好了。”
母亲一听,她这是铁了心,就不再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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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冉念烟喜欢听大人说话,小孩子的圈子小,且说的都是吃的玩的,只有通过大人的喉舌才能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
今年已九岁的冉珩正是淘气的时候,带着冉玠在院里玩,见母亲经过家门却不进来,径直朝二房去了,就跟过去。第二天,和谢家定亲的消息就传到冉念烟耳朵里。
她忽然明白那天谢芳尘为什么对自己笑得促狭,原来为的是这个。
“你娘说还未必成呢!听她的意思,好像更喜欢谢家大公子,怎么不把他定下来?”
冉念烟看着冉珩叽叽喳喳,不像侯府公子该有的风仪,倒像个长舌的老嬷嬷,心里暗叹。
“你也说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不要外传了。”她无奈道,一个谢昀已叫她哭笑不得,何必扯上谢暄。
在她眼里,谢昀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罢了,她一眼就能看破的人,再相处,没意思,这也是她的怪癖。
冉珩神秘地道:“这都不成问题,再告诉你件事,我娘想送我姐入东宫,到时我就是国舅爷,妹妹想嫁谁只管和我说,谁不上赶着巴结!”
堂姐又要入宫?
她只感觉一阵霹雳,费了好大劲才忍住给眼前得意洋洋的冉珩一记耳光的冲动,他知道入宫意味着什么吗?用姐姐的一辈子做赌注还沾沾自喜?
当年堂姐得以许配东宫是因为父亲战死,乾宁帝特加抚恤,饶是地位尊崇还是逃不过心力交瘁、油尽灯枯的命运,今生让她去和世家的女子们争,岂不更是明枪暗箭的修罗场?
冉念烟本以为此生的轨迹已经偏离,没想到在这件极重要的事上,大伯母做了这样的打算。
她抛下冉珩,扬长而去,回到房里,见母亲正趁着午后的片刻闲暇小寐,正跪在地上捶腿的流苏朝她比了噤声的手势。
自从紫苑被逐出府,母亲就提拔流苏为一等丫鬟,她为人老实,不似紫苑那般有担当,却也不牙尖嘴利地惹麻烦,算是功过相抵。
看着母亲睡梦中依然紧皱的眉,这几年她操劳太多,还不满三十,眼角已生出细纹,见到这样的母亲,冉念烟对大伯母的怨怒暂时平息下来,坐在流苏身边,拿起罗扇帮母亲扇风。
比起前世弱不禁风的母亲,冉念烟更钦佩如今这个经历过风霜的她,只是钦佩之余,更多的是怜惜。
母亲似乎醒了,看见女儿坐在床边帮自己打扇,握住了她的小手,“盈盈来了?”
她投进母亲怀中,撒娇地蹭了蹭,倒让母亲惊讶,女儿从小稳重,很少和她如此亲昵,当即软了心神,揉着她细软的头发,笑道:“怎么突然撒起娇来!”
“一顿饭的工夫没见,忽然有点想娘亲。”她娇声娇气地道。
母亲恨不得把她揉进怀里,笑道:“不撒娇倒好,撒起娇来真是让娘爱死了!”
话才说完,母亲忽然觉察出什么不对,正色道:“是不是玠哥儿欺负你了?”
冉玠一直养在慈荫堂,因祖母垂怜娇纵,本质虽不坏,可若不顺着他,就有场好受的,比如那天冉念卿看着他描红,大概是话多了些,他嫌烦,冉念卿提起一句:“你要是练不好,祖母会生气的。”冉玠竟回了句:“那是我的祖母,自然不会对我生气,你的祖母是程姨奶奶!”
冉念卿当场就委屈的红了眼,还是她的奶娘崔氏气不过告诉了大伯母。
“孩子的话能是自己悟出的吗?还不是大人教的!”大伯母这么和母亲抱怨,可那个大人是谁,她却不敢直接讲出口。
冉念烟可不似堂姐那般博爱,她只关心和自己交心的人,不去和冉玠打交道,自然就惹不上麻烦。她摇摇头,母亲又询问再三,见女儿不是吞苦水往肚里咽才作罢。
母女俩才说了一会儿话,送账本的就来了,京城铺子里的规矩,年终岁尾大清账,六月小清账,最近几天源源不断的账册送来,母亲都仔细看过,三房大房的就叫他们自己拿去,绝不掺和。
母亲展开账册,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冉念烟道:“你大舅舅快回来了。”
特意说起是因为徐衡这次回京与往日不同,他在总兵一职上已任满五年,朝廷为了谨防边军将领拥兵自大,除却底层校尉,其余的都是五年一轮换。
“还不知你舅舅这次回来,朝廷会安排什么官职。”母亲说话时,已开始熟练地翻看账簿。
上一世,徐衡接任了京营总兵,掌管京师所辖的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三十万大军,重整废弛的武备,使消沉了几十年的京营官兵重新振奋。后来徐夷则夺天下用的就是这匹将士,靠的就是徐衡当年留下的威望。
其实不难听出母亲话中的希冀——徐衡回来时总会带来突厥的消息,母亲还希望从只言片语中打听出父亲的近况,尽管连冉念烟都快忘记,自己还和父亲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一天快如流水,谁料晚上见竟传出冉玠腹痛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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