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走出一道憔悴的身影,却是彻夜未眠的谢昀。
“父亲的话我听不懂。”他说着,声音细如蚊蚋,“他要保全谢家,难道裴家的上百口人就该死吗?难道除了咱们谢家,世上的人命就不算命吗?”
谢暄冷冷看了弟弟一眼,道:“这些不是你该关心的。”
谢昀讽刺一笑,“你们一个一个都是这样,口口声声说要保全家族、哪里想过自己?”他分明想起了冉念烟的那番话——婚事与自己无关,只需考虑两家的利益,“人活着,没有半分自己的哀乐,就算功名显赫,还称得上是人吗?你们所谓的家族,无非是个吞吃你们自己的怪物罢了,你们竟甘心……竟自愿被它连皮带骨地吞掉!”
谢暄见他疯言疯语,一挑眉,命人将他送回房间。
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谢暄脑中挥之不去的竟是他方才那番疯话。
“呵,什么哀乐。”末了,他冷笑一声,抬眼望向天际,那里正是九重宫阙的所在,“你懂什么?只有笑到最后的人才有权力说哀乐,其余的卒子……怕是连哭得机会都没有。”
☆、第一百零六章
紫禁城内, 午门之西有一座绿树环抱的幽深院落,不同于遍及宫内的刺目朱红,这座院落中的楼阁俱是翠瓦雕栏, 清幽雅致,见之忘俗。
此地正是宫中藏书之所, 名唤文渊阁,翰林学士在此编纂、整理历代书籍,除此之外更是天子日常讲读之所。
而此时,文渊阁正殿中,一个身着武官甲胄的男子长跪在地, 使宁静祥和的大殿内凭空多了一丝肃杀之气,男子身后站着一个宦官,姓那,是此地的总管太监。
那公公正弓着腰劝道:“侯爷,您先起来吧, 陛下还没到。”
长跪不起的男人正是刚从西北归来的寿宁侯冉靖,此时他面色黧黑,鬓发却比数月前斑白许多,令人感叹边城的烽烟战火催人渐老,更何况还有难以提防的勾心斗角, 不知何时朝中就会放出冷箭,几句似是而非的风闻就能让千里之外浴血奋战的将军身败名裂。
“公公请回吧,陛下尚未宽恕我的罪责,我不能起。”冉靖沉声道。
那公公急得火急火燎, 跺着脚往外看,心说圣驾究竟何时才到,却不经意望到了一个清冷修长的身影。
是刘梦梁!
那公公夹着拂尘小步快趋着走出正殿,迎面来到刘梦梁面前,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道:“刘公公,您可来了,快进去劝劝寿宁侯吧!”
刘梦梁停下脚步,望着漆黑的殿内,轻声道:“由他去吧,你着什么急?”
那公公鼻子里挤出几缕哭音,道:“您可别这么说,谁知侯爷是立了什么大功才从德胜门进的北京城,叫功臣跪在我这儿,我怎么敢啊!”
刘梦梁道:“就算我劝了,侯爷也未必听,我过来不过是知会一声,陛下刚从东宫起身,坐步辇过来,还要两刻钟,你且等着吧。”
那公公奇怪道:“陛下从东宫过来?怎么不在乾清宫?”
刘梦梁道:“我记着咱们是同年进宫的,又都在义父手下做事,可这么多年你还是在乾清门外兜兜转转,为什么?还不是看不清事情?除了太子殿下的病症,还有什么能让陛下亲临东宫?”
那公公心领神会,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别见怪,我是看不清宫里头的事,可是因祸得福,正因为愚钝,才能做文渊阁的总管。陛下去东宫,是不是太子殿下的病又重了?”
刘梦梁道:“别问了,你就占了‘愚钝’这一样好处,就一直‘愚钝’下去吧,东宫那边自然有太医操心。”
两人正说着,就见一个小黄门从宫门外跑来,行礼见过二人,道:“不好了,谢尚书、镇国公都来了。”
那公公又是一阵冷汗,看着刘梦梁,询问道:“谢尚书是陛下宣召来的,可是镇国公怎么也来了?”
刘梦梁叹道:“还能怎样,一个也别放,都在外头的便殿候着,等陛下来了亲自裁度。”
说着便袖手离开,毫不在意那公公古怪的眼神。
“啐。”刘梦梁走远后,那公公才忍不住啐了一口,小声骂道,“还以为自己是什么玩意儿?早几百年就是没种的东西了,还以为自己是公子哥儿呢!”
小黄门也跟着那公公学了一身毛病,忍不住多嘴道:“刘公公以前究竟是什么人啊?”
那公公道:“一个罪臣之子罢了,不过读了几本书,就以为自己是圣贤了?还不是鞍前马后地给人做奴婢?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向着皇贵妃娘娘?还不是二人都是罪臣之后,同病相怜罢了。”
小黄门顿时没了声响,心里却站在了刘公公一方,只觉得好好的公子哥儿沦落成这一流人物,实在可悲,真不如他们这些出身贫寒的人,还能安慰自己,在家也是吃不上饭,进宫算是享福了。
···
刘梦梁出了文渊阁,便见一手提拔的夏师宜向自己走来。
“成了么?”他道。
夏师宜面色如铁,只一点头,道:“成了。”
刘梦梁不动声色,事到如今已谈不上悲喜,他就是要让周世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下了毒的汤药送到太子宫中,此毒无色无味,只要正大光明地混在药中,就不会被人发觉,反而是另外找人鬼鬼祟祟地下毒才更容易暴露。
“动手吧。”刘梦梁道。
夏师宜点头,这是早已安排好的事,一旦下毒完毕,马上制造一起看似意外的谋杀,让周世济永远保密。据说那种毒无药可解,只有周世济潜心研究多年,找出一种办法,只有他死了,此事才称得上万无一失。
···
谢迁没想到能在这里重遇徐衡,两人是昔日挚友,虽然因立场不同而疏远,却也没有见面不寒暄的道理。
更何况谢迁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祸,徐衡觉得无论如何都要聊表关切,故而先揖让一番,请他落座。
文渊阁外的便殿并不宽敞,只有一排摆放齐整的紫檀桌椅,用作日讲大臣的休憩之所,两人让了一番,便相继落座。
最后还是徐衡引入正题:“你已经知道安绥还朝一事了吧。”
谢迁道:“知道了,清者自清,我从未担心过他,也从未担心过我自己。”
徐衡道:“可有时乌云蔽日……”
谢迁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是在影射什么?”
徐衡叹了口气,道:“并没有。”
这是在宫中,且是特殊时期,不过两人心知肚明,徐衡口中的乌云蔽日指的就是当年裴卓的冤案。
谢迁道:“没有就好,是我多心了。还记得当年陛下尚在潜邸,你、我还有安绥一同伴驾,我曾对你们说过什么吗?‘不争一时之气,不逞匹夫之勇’——你都忘记了?”
当年谢迁是七人中最年长且最德高望重之人,徐衡也曾受教于他,名曰朋友,实则是半个恩师。其实当年谢迁这番话针对的不仅仅是冉靖、徐衡二人,还有同样是武将之后的裴卓。
两人都言及裴卓,却又都不敢直言,因而沉默许久,忽听殿外传来宣驾声,二人出门跪迎,都不敢抬头,全然不复年轻时在南山御苑时的君臣融洽、言谈无忌。
“起来吧。”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乾宁帝似乎还没从太子病重的噩耗中清醒过来。
两人谢过圣恩,才缓步跟在步辇后,进入文渊阁正殿,却见冉靖早已在殿中跪迎,见圣驾已至,更是俯身长跪不起。
乾宁帝升座,三人又行礼,却被皇帝打断了。
“算了,都是故人,免了。”皇帝的语气不带一丝温度,“其余的人下去吧。”
宦官们闻言告退,刘梦梁当先率人离开,连头都未抬一下。在皇帝面前,他从来都是恭谨至极。
待到闲杂人等散尽后,乾宁帝才缓缓道:“都起来,不叫你们行礼,你们还多疑。君无戏言,不把朕的话当真,便是心里不认朕这个皇帝。”
徐衡、谢迁都不好再跪,纷纷起身,只有冉靖依然长跪不起。
“怎么?”乾宁帝冷笑道,“你是起不来了?叫他们二人扶你一把。”
冉靖却叩首道:“罪臣不敢!臣罪该万死,无颜面对陛下!”
乾宁帝道:“你打了胜仗,虽然河套暂时无法收复,可其余州县还是暂时安定了下来,朕都知道了。京城发生的许多事都是有人陷害你,你何罪之有。”
此话一出,谢迁首先放下心中大石,也跪地叩谢,“陛下明鉴。”
乾宁帝道:“现在是明鉴,之前就是昏聩糊涂了?”
谢迁面不变色地道:“是奸佞之辈蒙蔽圣听,陛下不偏信臣等,正是陛下圣明之处,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臣深知陛下圣明天纵,必不会使忠臣蒙冤。”
乾宁帝极难得地笑了,挥手道:“行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一套,朕都厌倦了。都起来,朕有更重要的事要和你们说。”
三人起身,乾宁帝才道:“朕打算让滕王带兵收复河套,你们有何意见?”
这三人中,一个是兵部尚书,另外二人都是武将中的佼佼者,却谁也不曾想过乾宁帝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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