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险些忘了,眼前看似快乐单纯的女孩子,也有一番痛彻心扉的过往。
她的父亲死在定襄,死在突厥人的铁骑下,若非如此,她又何至于几番辗转,寄寓在外家,若非如此,她还是寿宁侯府娇养的嫡出小姐。
虽然宛若云泥,可他们竟是一样的人,都有着相似的过往。
接过她递来的那枝红莲,方知同时递来的,是她藏手中的一块丝帕,还沾染着她衣袖间的熏香,淡淡的花香裹挟着清远的沉檀,萦绕在指尖久久不散。
“擦擦脸,去见嘉德郡主吧,不要怕。”她轻轻贴在他耳畔,用仅容他们二人听得见的语气,如漱玉池的碧水,澄澈而不起波澜,却令他的心湖再不能平静。
这算是关心吗?
他方才知道,这世上除了父母外,还是有人关心他的,即使她怀着顾忌,不敢让身边的丫鬟们窥破这份关心,可他却再没忘记那天的瞬间,短暂如惊鸿掠影,却漫长到两世也挥之不去。
看着她淡漠的神情,虽只有一个背影,却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早已不记得这些琐事了。
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我永远记在心里”,到底还是忘记了。
也好,这本是他的一厢情愿,有他记着便够了。
···
对于徐夷则的那番剖白心迹,冉念烟几日来百思不得其解。
流苏问她那日去了哪里,她却反问:“堂姐和徐家定了亲事,你是知道的吧。”
流苏一定知道,母亲一定会告诉她,并嘱咐她提防别人,不许和小姐说,免得外传。
果然,流苏变得神色不定,开始闪烁其词:“这是哪个长舌头和小姐胡说,哪有这样的事?小姐从哪里听来的。”
若是溶月、春碧,她一定打折她们的腿,或者是紫苏?那天她就和冉大少爷勾勾搭搭,难道是冉大少爷的意思,急着在徐家拉拢人,把主意打到快出嫁的小姐身上了?
从她的神色里,冉念烟已得到了答案,径直向正房走去,却被郝嬷嬷拦住。
“小姐做什么去?”郝嬷嬷道,“早上请过安了,若是昏省还早了些。”
见冉念烟并没被她吓住,郝嬷嬷才讪笑着道:“二夫人在里头呢。”
冉念烟道:“正好给二舅母请安。”
郝嬷嬷这才不得不吐露实话:“二夫人和夫人商量小姐的婚事呢,小姐进去不太妥当吧!”
“婚事?”冉念烟挑眉,“和谢家?不请谢姨来,和二舅母说什么?”
郝嬷嬷道:“过会儿和您详说,我现在也听得不真切。”
冉念烟直接走上去,贴着窗棂,却听窗内响起母亲的声音。
“有嫂子作保,我也不担心了。”
紧接着是二夫人曲氏的声音,“什么作保,这是做媒,你可欠我一杯喜酒。”
冉念烟瞪视着郝嬷嬷,郝嬷嬷立刻小声道:“是金陵苏家。”
金陵苏家?
冉念烟想起上一世,她曾在外祖母的安排下和金陵信国公苏家的五公子苏世独有过一段婚约,后来因为进宫而不了了之了。
母亲怎么这么糊涂!
与谢家解除婚约是明智的,可这么快便张罗新的婚事则是大大不妥!一来显得她们背信在先,二来自损身价。
世家的女子最讲究矜持自重,另许他人已经是大忌,何况这么轻易下决定,未免太不庄重,就算嫁到苏家,也会人当做一辈子的笑柄。
曲氏这是存了什么心思!母亲居然还中了她的迷魂计!
郝嬷嬷见冉念烟面色冷漠,把她拉到一边,劝道:“小姐别不好意思,这是好事。”
冉念烟敷衍地点点头,一回头,正见曲氏亲热地挽着母亲的手,从门中走出,见她也在,愣了一下,随即绽开笑脸,道:“盈盈在这儿啊,怎么不进去坐,好久没和你好好说话了。”
冉念烟收起脸上不悦的神色,福身道:“我也是才出来走走,却被郝嬷嬷拉扯到这里说话,还没听清嬷嬷的意思,就见舅母和母亲出来了,不知舅母在,不然一定会过去问安的,失礼了。”
曲氏看了一眼满脸羞惭的郝嬷嬷,走到冉念烟身边,煞有深意地拍拍冉念烟的手,点头道:“好孩子,今日不凑巧,那就改日吧,反正日子长的很,岔开日子,你来我往的,倒更热闹些。”
徐问彤也笑着道:“改日让盈盈上门问安,好好道谢。”言语间也颇有深意。
送走了曲氏,徐问彤回房,将女儿叫道面前说话,满面喜色地道:“盈盈,你可知方才你二舅母和娘说了什么?”
冉念烟漠然道:“不知。”
☆、第八十九章
自己的女儿, 焉能看不出喜怒?
徐问彤笑了,伸手捏了捏女儿柔嫩的小脸,半是玩笑, 半是埋怨地道:“你这个小道学,别整日看那些账本, 把自己看傻了不说,还连累我又想起他来,这几天连着遇上喜事,好不容易心里舒坦些,你又冷着一张脸惹我伤心。”
冉念烟见母亲矮下身段逗自己开心, 笑了笑,道:“连着遇上喜事?娘都遇见什么喜事了,盈盈也想听听。”
徐问彤收回手,笑道:“你别和娘装了,方才我和你二舅母在屋里谈话, 就算你没听见,也免不了从郝嬷嬷那儿打听,她还能不告诉你?”
冉念烟也不再隐瞒,咬着唇道:“娘说的喜事就是那件事啊……有什么可欢喜的呢,我倒没看出来。”说完还微微扭过身子, 仿佛极气恼似的。
徐问彤见她眼睛里发酸,心说女儿这是惦记着苏家在金陵,远离父母亲人,所以闷闷不乐, 便把她抱在怀里,抚着她留着碎刘海的发鬓,安慰道:“娘知道盈盈的心事,金陵虽远,可那位苏家的五公子一来不用袭爵,二来人品才学出众,在金陵旧都的国子监里也颇有才名,好好读几年书,将来一定少不了进京做个清贵的翰林,又不是永远不见面了。”
冉念烟一边听,一边暗暗叹气。
母亲不是不关心自己,只是关心的地方总是有欠考虑。
她刚要说出自己的思虑,却又听母亲道:“或者是你没听说过这位苏家五公子,不敢答应下来?恰好他随母亲乘船北上探望外祖,算算水陆行程,下个月中旬也该到了,你二舅母说了,曲家在金陵时就和苏家交好,结了两代的姻亲,虽是异姓,关系也是极近的,她敢保这个媒也是因着这层关系,到时候苏家母子少不了过来叙叙旧情,到时你就知道苏五公子是个怎样的人了。”
这岂不是更离谱?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就让人家上门走动,明着是为了曲氏,暗地里绝对会被传得面目前非,到那时她才真是百口莫辩。
她赶紧从母亲的怀中挣脱,抬眼看着母亲柔和的笑意,正色道:“我看此事不妥,就算苏家的人来拜访二舅母,咱们也不好出面,爹爹在西北出事了,苏家也有顾虑,不敢轻易见咱们,其余的事有几位舅舅主持就行了,我不想去凑热闹。”
徐问彤微微皱了皱,随即强作欢笑地道:“倒没想起这一层利害……我还想着把你大伯母和念卿、珩哥儿姐弟俩也叫上,再请你谢姨和谢尚书的夫人过来……”
把这些人都叫上?还有谢家的人?
冉念烟心里一黯,显然,母亲准备孤注一掷,在当天将旧婚约料理清楚,顺便借曲氏的人情,和苏家暗中商量妥帖,订下婚事,顺带让大伯母代表冉家和谢家的人碰面,商量如何解决西北的事。
看起来是一箭三雕,实际上毫无可行性,只因徐、谢、苏、曲、冉四家人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又是非常时期,本就人心不齐,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会导致不欢而散,后果反而更糟。
可有道是祸兮福所倚,那日人来的多且杂,看起来十分不利,可若是精心谋划一下,略加变通,便可变劣势为优势,借着几家人都在的场合,令堂姐和徐夷则的婚事出现转机,岂不是完成了伊茨可敦的嘱托。
她相信,以伊茨可敦对徐夷则的看重程度之深,绝不会用他的利益做诱饵吊人胃口,只要她做到曾经答应过的事,伊茨可敦也绝对有能力解决好西北的事,还父亲一个清白,且不伤害谢家的根基。
何况,想起温婉柔顺的堂姐,再想起徐夷则那日在马车上说过的话,冉念烟知道,他对自己不是虚情假意,若叫堂姐嫁给这样一个野心勃勃且心有另属的人,实在太不公平。
想起堂姐对自己的好,冉念烟宁愿拆散这桩错误的姻缘,哪怕被堂姐记恨一世,也不愿让她在遗憾中度过余生。
“其实,娘的主意也有道理。”冉念烟说着,在母亲的追问下才继续道出原因,“有二舅母在场,苏家、谢家多少也能留些面子,本来做不成的事,说不定就能成了,何况就算没有合适的时机,大不了不谈西北的事,也没有损失,何不赌赌?”
徐问彤欣慰地点点头,道:“还是我的盈盈懂事,有你在身边出出主意,我也能安心了,不然一个人瞻前顾后,总是有想不清楚的地方,多亏有你。”
···
母女二人谈话时,流苏正在房里,准备把茶具送去厨下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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