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念烟道:“我知道了,也会尽力去筹划。我并不希望冉家的女子都搅进这场乱局,身不由己的,有我一个就够了。”
这不正是她今生的愿望吗?使身边的人都能有决定前路的自由,而她自己……应该能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全身而退,待到人人有了自己的结果,她的余生才可能真正为自己而活。
临去之时,伊茨可敦忽然唤住她,笑容依旧和煦如三月春风。
“你难道不好奇,夷则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吗?”
冉念烟回首道:“我若问了,您会告诉我吗?”
伊茨可敦笑着,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道:“他迟早会告诉你的,我相信,不会太久。”
徐夷则就在门外,看到冉念烟的身影出现在门中,而身前的门槛好似世上最艰险的山峰,令她迟迟不敢跨出。
徐夷则站在门侧,朝她伸出手。
“走吧。”
冉念烟看着他伸来的手,有些负气的错开身,走了出来,轻轻合上两扇门。
徐夷则收回手,微微一笑,重复道:“别闹了,走吧。”
一句带过,就把这一切都变作她的胡闹。
而她还不得不同他回去。
比起和徐夷则共乘一辆马车,她更不愿意再在伊茨可敦这里停留片刻,在这里的每一刻都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就是这样。”路上,徐夷则毫无征兆地开口,“她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也是身不由己而已。”
冉念烟看着纱帘外隐隐约约的街景,车马川流,游人如织,一个个都有自己的来处和去处,虽然忙碌,却可享受脚踏实地的充实。
她道:“你们都是身不由己,都有自己的秘密和抱负,难道我就无牵无挂,活该被你们摆布不成?”
徐夷则道:“你起码还有我。”
他顿了顿,继续道:“在这个世上,我们是一样的人。”
良久,冉念烟才收回视线,“我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徐夷则道:“在这世上,谁还能比我们更同病相怜?”
面对他清亮坦然的双眼,冉念烟竟不自觉地稍稍移开视线,生怕被他看破,或是直接看到他的心里去。
原来阴晴莫测的徐夷则也有如此真诚不加掩饰的眼神。
“你欠我一个解释。”她忽然道,“我等了很多年,以至于险些忘记了,今天忽然想起来,你逃不过了。”
徐夷则似有所感,叹了口气,道:“你问吧。”
冉念烟知道他心虚了——他如何不心虚,那是记忆里他唯一一次失态,却成为她最后的、最深刻的印象。
“我死前,你为何……”她忽然无法将那天的情形诉之于口,不是因为看不透生死,而是看不透他。
更不想承认,他居然在冥冥之中与自己有那样的纠葛。
徐夷则却没有等她继续沉默,“你已经猜到了,又何必明知故问,而我的确欠你一个答复——我倾心于你……”他微微沉吟片刻,似乎也在整理自己深埋多年的情绪,“一直都是。”
之前的话匆匆道出,似乎还有些窘迫,唯有后四个字,如鸣镝划破长夜,明月照亮苍穹,再无可隐藏的,字字如火,照亮他心底的每一寸角落一时间,钥匙在她手中。
两人皆有感触,耳边只闻车外的热闹喧哗,又像隔了整个世界。
马车里的世界,只有他们二人,和被安静塞满的滞重空气。
她早就猜到的,只是不愿相信。
他们本无交集,今生比上一世的交往还要多多。上一世,她能记起的仅仅是几次错肩罢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冷静地问道,扪心自问,她并不在乎他是否真的倾心于自己,方才的沉默,不是因为欣喜,仅仅是惊愕罢了。
这一天内,她已经历了太多变化,也不怕变化来的再惊人一些。
徐夷则敷衍地笑了笑,依旧看着那个不愿再正视自己的女子。
“如果一切都必须找到一个开始,那你呢?你又是从何时开始厌恶我的,在我的印象中,你原本从未将我看在眼里。”
他说的淡然,将其中原本应有的惘然失落藏在字句间。
冉念烟道:“那是你自找的,因为你做了不孝不慈……”
“那也是你自找的。”徐夷则很快打断了她长篇累牍的陈言,“令我倾心,是你自找的麻烦。”
她忽然气得发抖,继而想发笑,“我竟不知,你还有这等诡辩的才力。”
徐夷则道:“这不是诡辩。我常听说,万花丛中,人们总会争相攀折最具风姿的那枝,你也是如此,我该怪谁呢?对不起,我本无心唐突,可若不是你问,这些话我永远都不会对任何人说,包括我自己。”
☆、第八十八章
冉念烟不知他这番话从何而来,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上一世,他根本未在她心中留下太深刻的印象,除却最后拥兵自重、直逼京师时的威慑与压迫, 他少年时的样子在她心中几乎是空白的。
“怪就怪我平白问起这件事吧。”她叹了口气,徐徐说道, 扭过头去再不说话,好像要把方才那番激烈的谈话从记忆里抹除。
徐夷则并没显露出半分颓然,渐渐松弛下来,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许多年前,真正年少的冉念烟是如何闯入他的眼中的。
那是仲夏, 天气和今日相仿佛,熔金般的骄阳将万物浸在温暖的光线里,他第一次从西北回来,三年了,一路的风霜雨雪, 衣上的血腥还不曾抹去,等待他的是名义上的母亲的刁难,和朝廷上注定不会公平的封赏。
这些他并不在意,真正令他悲哀的是他已证实了母亲的死讯,她早在自己刚刚离开草原时便离开了, 而他,在这十余年的时间里依旧把她放在心中最隐秘的所在,暗暗期待着有朝一日,在报得血海深仇后, 还能母子重聚。
他登上漱玉阁,这是徐府最秀美清雅的一处楼阁,是模仿镇国公府江南旧宅的一处池亭修建的。
一路走来,遇到的所有人都退避三舍,无论是府上的下人,还是那些堂兄弟,因为他周身蒸腾的杀气与血腥,更是为了避嫌,以免在嘉德郡主面前落下把柄。
只有眼前碧沉沉的漱玉池平静地在他面前展开,这令他感到一丝久违的宁静,满池的芰荷亭亭立于水面,伞盖般的荷叶间忽的漾开一道涟漪,也划开了他的心湖。
接天的碧叶徐徐分开,伴着泠泠清歌,是家里的女孩子划着小船来采莲子吧。
他想回避,却已迟了,从藕花深处映出一道纤柔的影子,翠色的衣裙似要融进溢目的柔嫩的叶与清波中,恬淡的笑靥却如花瓣,泛着轻浅的红。
他认得她,是他名义上的表妹,和他一样,都是寄人篱下的人。
三年未见,她已出落成如此风姿,眉眼间再不见昔日的哀愁,只有天真的快乐,令他神往,心弦被重重拨动了,余音绕在耳畔,和她朱唇见逸出的柔美清歌纠缠,良久不曾消散,连时间都变得缓慢悠长。
“啊!”一声惊叫惊破了眼前近乎幻象的宁静柔和,“你是谁!”
开口的是她身边的一个女子,应该是她的丫鬟。
立即有另一个丫鬟发现了他,也被他吓了一跳,急忙回桨,往岸边划去。
“你是什么人!”丫鬟慌乱地呵斥着。
他并没有回答,因为他没有时间理会那些闲言碎语,他的眼、他的心都在那个从荷花中走来的女子身上,因为她也正毫无扭捏顾忌地看着自己,既非挑衅,也无深情,只是坦然纯粹到极致,仿佛在她的目光里,他也被变得纯粹干净。
“你是夷则表哥吧。”她问道,语气却是肯定的。
她认出了自己,总算还有人记得他。
她夺过船桨,小姑娘的力气很小很小,生于深闺的她更是没做过这种费力的事,可她依旧执拗地无视丫鬟们的惊呼和劝阻,一寸寸、一下下划到了漱玉阁下。
船随着波光荡漾,她抬起头,抬起住着波光的璀璨双眸,凝视着他,小心翼翼地自船上站起,轻盈的衣袖裙摆随着池上清风摆荡,似要凌波而起,乘风而去。
“这个给你。”白玉似的手举起娇艳的荷花,堪堪掠过白石砌成的池台,送到他身前,他能轻易看道上面折射着阳光的盈盈露珠。
他蹲下,几乎与她平视。她比自己小几岁?六岁?七岁?他今年不及弱冠,眼前的女孩子也才是豆蔻年华,他甚至发现她的脚正高高踮起,为了达到他的高度,维持着这脆弱的平衡,身体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着,竟有些固执的可爱。
真是奇怪的女孩子,这么小,却执着固执到如此地步。
“为什么?”他道。
令那两个正慌乱的丫鬟们惊讶的是,这个身带血污,满面阴沉的少年说起话来竟清朗若斯,像是看不透的晨雾,温润而令人迷失。
“因为你杀了突厥人。”女孩子一字一顿地道,似乎在强调自己不是开玩笑。
“小姐!”丫鬟从少年话语带来的幻境中惊醒,“他……他也是突厥人!”
“不,他不是。”女孩子固执地道,从始至终未将目光从他的面孔上移开,“他在西北杀了突厥人,是替我的父亲报仇的,替我的父亲报仇的人,我永远记在心里,你们不许侮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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