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蔚本就是出来打架的,也没想过会被抓,是以身上拢共也不足一串钱。当然,她也并不打算被杖责七十。
“陈大人,您看这样行不行,”沈蔚沉思半晌,自腰间暗袋中摸出一枚小玉牌,“烦您差人拿这牌子上一趟定国公府,世子杨慎言与我算是故旧同袍,可替我作保的。”若是惊动了自家兄长,只怕又要变成京中笑谈。
她在京中也没什么交情深厚的朋友,想来想去,找杨慎言帮忙似乎才是最稳妥的。
京兆尹陈植接过衙役呈上的玉牌一瞧,确是定国公府的信物。
他虽进京才三年,却深知这京中水深。
先前无论如何也不肯透露姓名,眼下却拿出定国公府的玉牌,又说与定国公世子是故旧同袍。
陈植当然清楚定国公世子曾任河西军中军参将,想来堂下这女子多半也出自河西军。他是最不愿惹麻烦的,略一想想便同意了。
衙役拿着玉牌出去后,跟在沈蔚身旁的童武悄悄靠近,轻声道:“你兄长若知道了,会怎样?”
沈蔚明白他是在担心自己,便笑着揉揉他的脑袋,凑到他耳旁低声道:“他若来了,只怕要掀了房顶!咱们回家后你千万别说漏嘴。”
她说的是……咱们,回家。
童武怔怔地抬头望着她那满脸的笑,小小胸腔中奔腾过万丈花火。
其实,他早知父亲回不来了。他瞧见过兵部的人送到家中一张纸,母亲接过那张纸后便转身回屋痛哭。再后来,母亲就不见了。
那时他就知,从此后妹妹只能靠着他,而他,没有任何人可以靠。
可眼前这个乱七八糟、胡闹又能打的女人,昨日忽如英雄般从天而降,将他和妹妹带回了那座奇怪的宅子。
眼下她竟说,那也是他与妹妹的家了。
“今日你……没有赢,”童武眼眶微红,却强忍着泪意梗着小小的脖子,一脸认真,“我便不能认你做师父。”
朋友,你还真是言出必行啊。
沈蔚无所谓地笑笑,又拍拍他脑袋:“无妨的。”
又静候了半晌,前往定国公府请人的衙役去而复返。
沈蔚听得脚步声,愉悦笑着回身,却瞬间傻眼。x的!这衙役上辈子跟她有仇吧?
明明叫他去请杨慎言,为何来的是杨慎行!
缓步近前的杨慎行一见是她,也是一愣,未几却又微微蹙起了眉。
“杨大人安好!”京兆府尹陈植已趋步迎了下来,执礼道,“本是去请世子的,怎的却惊动了杨大人?”
“公父今日叫我回大宅谈些事,贵府衙役来时兄长恰巧出门了。怕给陈大人添麻烦,我来也是一样。”
先头杨慎行乍见到那玉牌,以为是兄长在外结交的什么狐朋狗友,想着若是惊动了公父,兄长少不得要挨一顿训斥,这才跟着那衙役过来了。
此刻他却庆幸自己来了。
若他今日没来,他就不会知这混账沈蔚,遇事竟宁可找兄长帮忙也不找他。她想气死谁?
沈蔚被他那隐隐带恼的目光瞪得想当场自刎。试问这世间还有比她更丢脸的人吗?早知如此,还不如让自家兄长过来掀房顶呢。
童武大约瞧着沈蔚脸色不对,便伸出小手握紧她的手,一脸戒备地瞪着杨慎行。
杨慎行的目光冷冷扫过那一大一小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那死小孩谁啊?真是看一眼丑一眼!丑死了!
陈植见场面尴尬,赶忙出声道:“这位姑娘,杨大人可认识?”
“认识。”真是熟到不能再熟了。
“杨大人可愿为这姑娘作保交罚金?”
“责无旁贷。”死小孩,还不将你那爪子松开?信不信我以大欺小?!
“照这姑娘的说法,世子与她算故旧同袍,若世子为她作保倒也合宜。不知杨大人……以何身份作保?”
陈植打量着杨慎行与那小孩子之间的暗潮汹涌,那打架的姑娘又一脸生无可恋、惊慌茫然,实在拿不准这算个什么关系。他是想和稀泥没错,可即便放水也得有个名目吧?
“她是……”杨慎行缓缓扬起唇。
沈蔚被他那眼神炸到心中发毛,想也没想地就窜过去捂住了他的嘴,大声对陈植道:“邻居!”
陈植被她这平地一声雷吓了个整跳:“杨大人?”
这一声询问也让沈蔚如梦初醒,倏地放开他,几步跳开,抓过童武搂在身前强装镇定。
杨慎行心头百味杂陈,瞥到沈蔚的目光隐隐带着哀求,便心软叹气,对陈植道:“……是。”是个鬼。
交了罚金,一应手续也办妥之后,沈蔚将童武当成盾牌似的紧紧抱在身前,讷讷道:“多谢,我过些日子再将钱还你。”
“随你。”
她的态度叫杨慎行百般不是滋味,微恼转头向陈植道:“陈大人,我怕是要先交五十金了。”
陈植与沈蔚皆是大惑不解。惟有童武紧紧环抱着沈蔚的腰,毫不畏惧地与杨慎行瞠目对视。
“死小孩!你再不将手拿开,我即刻就揍你你信不信?!”
鸿胪寺卿杨慎行那面容美好、行止端肃的高贵形象,终究还是裂了。
☆、7.第七章(5.22略修)
在京兆尹府中这次意外而丢人的会面,以沈蔚挟童武逃之夭夭而暂时告一段落。
次日,又以童绯替沈蔚到隔壁送上五十金的银票而再掀小小波澜。
“你怎不叫我去送?”
靠坐在回廊长椅上的沈蔚将盖在脸上的话本拿下来,扭脸瞥向在院中蹲马步的童武,满脸是大写草书的一个“丧”字。
“你总一脸苦大仇深,比较像是讨债的,而不像还钱的。”
童武勉强接受了她这个说法,马步蹲得扎扎实实:“你怕他?”
“怕个鬼啊我怕!改明儿带你去书楼,好好听听说书先生们怎么吹的!老子可是剑南铁骑征西将军!千军万马中取敌酋首级有如切瓜!”
沈蔚说完自己都不怎么信,遂又拿话本将脸盖住,讪讪道:“前晚我还在路口怼了他呢!可惜你是没看着。”
“怼完你就回来坐在门口哭,这段我看着了。”
欺人太甚!
“就跟你说我没哭!”沈蔚恼羞成怒,抓起那话本就要朝院中的童武扔过去,最终还是没舍得。
那张严肃稚气的小脸在秋日的晨光下,实在是漂亮。
“好生扎你的马步!”
事实上童武的马步扎得很是认真、实诚。虽已满头的汗,却并不耽误他时不时跟沈蔚聊上两句:“你为什么怕他?”
“就跟你说我不怕他!”沈蔚抓狂地拿话本使劲捂住自己的脸,恨不得当场气绝身亡。
童武担心她真把自己捂死,碍于她并未说出结束马步的指令,最终只是小身板晃了晃,却没离开原地。
明明就怕的。
童武心中腹诽,没再继续与她争辩,又换了个问题:“昨日在京兆尹府,你为何捂住他的嘴?你们的关系不可告人吗?”
他虽年纪不大,可带着妹妹讨生活也有两三年了,看人脸色他还是会的。
当时那个讨厌鬼的眼神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好像说出来就能赢了什么似的。末了竟还想以大欺小!
等将来他长大了,那讨厌鬼就老了,然后他就可以……追着讨厌鬼往死里打,哼哼。
沈蔚不知他心中的千回百转,只有些恼火,自暴自弃地又将那话本拿开,头靠在廊柱上,侧脸瞧着他。
“若被人知道‘剑南铁骑征西将军’跟小毛孩子斗殴,当街被抓,还被自己的前、未、婚、夫来交罚金作保,那我还做不做人了?”
这话中讯息过多,童武几乎是有听没有懂的。不过,他显然就听懂了一桩:“你被他退婚了?”
沈蔚仿佛膝盖上中了一箭,面色更丧:“啊。”
“那恭喜你,”童武漂亮的小脸蛋上竟泛起欣慰的笑,“我虽年纪小,书也没读什么,可我瞧得出来,你俩不合适。”
沈蔚垂首:“我知道。”
她和杨慎行不合适,这事她六年前就明白了。
沈家往上数三代都是流民,无田无产,居无定所,全靠南货北卖做些小生意勉强糊口。
沈蔚小时没什么朋友,因为每到一处停留,短则三两月,长也不过一两年。
那些年父母与兄长都忙着想法子赚钱糊口,沈蔚同姐姐沈素便只需跟在他们身后不受约束地近乎野放。那时虽家贫,可两姐妹却是自在傻乐的疯孩子。
每遇到被当地同龄小孩排斥、欺负,沈蔚总一力冲在前头打回去,沈素不擅打架,便在旁边帮着骂。
有时在街边食肆瞧见好吃的又买不起,两姐妹就蹲在人店门口,假装手里正拿着那些食物,两人还让来让去的,互相喂食着想象中的美味,然后抱在一起笑得东倒西歪。
沈蔚学东西极快,每到一处,不出半月就能将当地的口音学个七八成,几乎流利到足够在打架时与当地孩子对骂脏话的程度。
因为这个本领,加之她扛打又不告状,受欺负的日子便越来越短。最后几乎是打上几架就能跟当地孩子混成一团,时不时还能领着沈素去人家中混上几顿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