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纯粹淡然的平缓如水,却又仿佛压着些波澜起伏的莫名缱绻。就像她小时喜爱的麦芽糖饼,不起眼的软软黏黏,轻轻浅浅的甜。
沈蔚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怀疑定是自己这几日睡昏头,眼瞎了。
身旁的卢久诧异地拿肩膀撞了撞她:“怎么了你?杨参将过来了。”
卢久口中的杨参将是前河西军中军参将杨慎言。
当年河西军与剑南铁骑会师,并肩攻破成羌王城时,沈蔚与卢久作为剑南铁骑先锋营小将,是与杨慎言一同冲在最前的,说来也曾生死同袍。
不过杨慎言出身弘农杨氏,家中又有定国公爵位,两年前战事一结束便奉诏回京,受封定国公世子。
毕竟一起打过仗,沈蔚面对杨慎言倒还自在,可此刻让她极不自在的,是他身旁的那张美人面。
“卢久!真是许久不见了!”杨慎言一过来便按军中规矩与卢久行了触拳礼,并未因如今的世子身份而有半点生疏。
见沈蔚只是耷拉着脑袋举起拳,杨慎言先是含笑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人,这才徐徐拿拳头与沈蔚轻触一下。
他身旁的“美人面”神色并无波澜,只是眸色淡淡转寒。
不过,垂着眼的沈蔚并未瞧见。
“这位是卢久,剑南铁骑前锋营猛将,成羌之战冲在最前头的!”杨慎言骄傲地介绍了卢久身份,又抬手指着自己身旁的美人面,“我七弟,鸿胪寺卿,杨慎行。”
他……为何会是鸿胪寺卿?!
被这个讯息惊到,沈蔚倏地抬起头,瞪眼望望面前笑得隐隐带着奸诈气息的杨慎言,再缓缓瞥向那个镇定无比的杨慎行。
神色自若地与卢久见过礼后,杨慎行转向沈蔚。
沈蔚急急扬手拦住他的礼数,有些尴尬地笑笑,嗓音止不住微颤:“许久不见,杨大人。”既如今他已是鸿胪寺卿,那她这个虚名的征西将军称他一声杨大人,该是没有失礼的吧?
见杨慎行眼中已是一片冷凝,沈蔚心中苦笑,果然先前看到的柔情缱绻全是眼瞎,两人之间那些陈年旧账……能不成仇已是最好的结局了,想什么呢。
“两千一百九十四日。”杨慎行低声说完,便辞了礼,转身举步就走。
杨慎言见势不妙,随意拍拍卢久的肩,又对沈蔚报以“自求多福”的同情眼神,便笑着去追上自家弟弟怒急而走的脚步。
“两千一百九十四日?记这么清楚?”沈蔚怔在原地傻眼,没防备就脱口自语。
话音刚落,就见才走出不多远的杨慎行身形一僵,略回首投给她一个莫测高深的眼神。
她当真怀疑自己是瞎了,因为她在那眼神里,竟看出了一丝淡淡的……委屈?!
☆、5.第五章(5.22略修)
两千一百九十四日,不会记错。
因为每一日都数着晨晖,算着夕落,望着东墙上那道日渐淡去的白痕,想着,不知何时,墙头才会再探出那张笑眼中闪着星辰的脸。
杨慎行上任鸿胪寺卿之职尚不足一年,却已能在这样的场合中镇定自如,半点不叫人瞧出自己的心绪。
他虽是恍着神,唇角淡淡疏离的浅笑却始终在。当侍者欲为他添满酒盏时,他立即虚虚伸手拦下,浅声道:“多谢,我不喝酒。劳烦替我拿一壶热茶吧。”
侍者歉意躬身,忙垂首退下,依言去替他另备热茶。
自杨慎行上任以来,京中许多人都知,鸿胪寺卿不喝酒,却仿佛没人知是为何。
只有他自己清楚,六年前那壶酒喝完之后的每个晨昏,举目四顾,只余仓惶的空旷。那对只要见着他就像是会烁起璀璨星光的笑眼,无论何处,都再寻不着了。
“既不喝酒,你是干嘛来了?”旁座的好友崔盛轻拍他的肩,嘲笑的意图十分明显。
“干卿底事?”杨慎行便是这随意一瞪,眉目间也是丽色横波,惊得崔盛慌忙抬手挡了挡眼。
两人自小交好,可直到如今,崔盛对友人这张一不留神就会美到叫人心惊的脸依旧充满“敬畏”。
此时有人过来找他二人攀谈,崔盛便正襟危坐,端出内卫大统领的威仪架势,一时也忘记追问杨慎行盯着剑南铁骑那桌人瞧了半晌是什么意思。
先前的侍者去而复返,果然换上一壶热茶。
杨慎行举止端雅,徐徐将面前空盏斟满,自若地与来人及崔盛叙些场面话,眼神却始终不动声色地望着那个看似闹腾实则无措的身影。
那头被盯了一晚上的人偶尔与他目光交错,却总是急急瞥开。虽只就那么几回的目光短暂相触,可杨慎行心头早已风急浪高。
那对眼眸他再熟悉不过了。可六年过去,那对眸子里到底又多了些许从前没有的平和与钝重。
最重要的是,六年过去,那对眼眸望向他时,再不会笑得如有星辰熠熠,像随时会扑出来洒落一地微光。
她甚至对他是,视若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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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兵部尚书今日设宴的名义是替即将离京的剑南铁骑有功将领践行,但惯见沙场铁血的军旅之人终究不擅机锋漫天、暗流涌动的官场之道。
酒过几巡后,这宴终究还是成了交际应酬。
好在主家是兵部尚书,大约早料到今日的主角们会拘束不自在,便令人在中庭的凉亭中另做了布置。
听侍者说主家在凉亭中还专为他们置了一桌,沈蔚与秦红玉便挑眉交换了眼色。
一众剑南铁骑的故旧同袍默契非常,自沈蔚与秦红玉率先溜出去之后,便也陆续找了托辞自正厅奔出,没多时就在凉亭中聚齐。
秋夜的中庭燥热却静谧,就着凉亭中的酒菜,这群人才终于撒开了性子,坐没坐相地勾肩搭背痛快忆起当年。
沈蔚长舒一口气,接过秦红玉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后,环视众人,轻声询道:“明日,你们几时出城?”
众人立时七嘴八舌各说各话,细听却又全是同个意思:别送。
此次圣主对剑南铁骑的封赏不可谓不丰厚,但多是钱财田宅之类,真真算得上加官进爵的,只沈蔚与秦红玉二人。
不过,沈蔚所得也不过是个征西将军的虚衔,外加一道留京侯任的旨意,秦红玉倒是实实在在接旨领剑南铁骑中军主将的。
沈蔚执盏与众人再饮一杯,掩去眸中别离的伤感,爽朗笑道:“那就不送了。”
六年来,这群人一同饮霜食露,一同披坚执锐,一同浴血,一同共生。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彼此之间并无亲缘,可这六年沉甸甸的过命情分,却并不比血脉之亲凉薄半分。
明日就要天各一方,若再相会,不知将在何年,亦不知将在何处了。
不知谁起的头,低声忿忿咕囔了一句“这红灯笼瞧着真是碍眼啊”,大家便又七嘴八舌拿那红灯笼撒气,吓得立在一旁的四名侍者手足无措,慌张地瞧了瞧凉亭飞檐四角那几个无辜的红灯笼,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蔚红了眼眶,强忍着哽咽对侍者笑着耳语道:“沙场征战之人,见着红色难免有些心绪不好的。你们且退出去,不必伺候。”
几名侍者似懂非懂,但见她目光坚决,就依言退出了凉亭,直行到石径最远处,回头见她颔首示意这才站定。
摈退了侍者,沈蔚便与秦红玉、卢久几人一道,索性顺着廊柱倒上檐下,将那几盏红灯笼尽数熄灭。
今夜月色本就朦胧,灯笼一灭,四下霎时黯淡。
百感交集的剑南铁骑英豪们在夜色掩护下渐起轻声呜咽,直至抱头痛哭。
他们是天下人眼中的英雄儿女,他们是制胜凯旋的剑南铁骑。
他们横戈立马,与威名赫赫的河西军并肩将强寇驱出国门之外,甚至踏过千里杀进宿敌王城,直将那多番在边境十余州烧杀掳掠的虎狼成羌打到灭国,彻底了结两国间数百年的恩怨。
可在这样光荣威武的背后,他们中的大多数,当时也不过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后生。
此刻,那四年的战事中在自己身旁倒下的无数同袍的血渍,甚至对面倒下的敌人血渍,皆化作了众人眼中同一片血红的雾气。
趁着夜色,趁着无人,那些当年没敢哭出的眼泪,那些惊慌,那些恐惧,那些痛苦与煎熬,那些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
多年累积的百感交集,与身旁同袍一道纵情狼狈地宣泄喷涌,便仿佛没有想象中那样丢人了。
静待众人逐渐平复下来,黑暗中响起秦红玉哽咽颤抖的声音:“天上的英灵,都看着呢。”
对生者来说,将余生过得风生水起、热气腾腾,也是一场不易之战,仍需勉力前行。
原本倒得歪七扭八的众人闻言肃然,便在晦暗夜色中纷纷起身整装,豪气抹去面上泪迹,执起酒盏在手。
十数只酒盏无声聚拢抵在一处,沈蔚轻声道:“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十数道哽咽低沉却坚定的声音缓缓荡开满腔勇毅与豪情——
“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英灵在上,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既不负前尘,亦不畏将来。
我们是剑南铁骑。
我们从前未怕过死亡,往后,自也不惧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