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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美人兮窥东墙 (许乘月)


  明日各奔前程,天涯共此热血。
  诸君,安好。
  *********
  宵禁之前,这宴便也散了。
  为免再添离别伤怀,剑南铁骑一众人等便陆续各自离去。目送众人一一尽散后,沈蔚才向兵部尚书辞了礼,最后一个步出府门。
  今日她并未骑马,也未乘马车,趁着夜色慢慢往家走,正好散散酒气也散散心头淡淡的愁绪。
  这座城虽不是她出生之地,却是她年少成长之所。
  十二岁随父兄进京定居,十九岁离京从戎。七年的时光,这座城的大街小巷都有她的回忆。
  初来时被生长在这京中的同龄稚子嘲笑奇怪的口音,便三不五时与人约上一架。那些九曲回肠的小街巷深处,多的是年少轻狂时的战场。
  十六岁进了绣衣卫总院,浑水摸鱼一年多,直到来了个叫傅攸宁的顶头上官,之后的两年,沈蔚才像是慢慢长大。
  因为她的顶头上官让她看到另一种活法。
  原来,当旁人瞧轻你时,不龇牙咧嘴地急着去证明什么,也未必当真就是懦弱无能。
  原来,当你不如人时,也不必虚张声势地将“我不比谁差”写在脸上。
  原来,当一个人以柔和的面目与这天地静默相对时,亦能与这温软红尘握手言和。
  沈蔚将飘忽的思绪自回忆中收回,随意左右瞧瞧空旷的街头——
  “嚯!”身后一道人影惊得她即刻回身摆出防御的姿态,定睛一看,却是杨慎行。
  “你跟在我后头做什么?”沈蔚的语气有些冲,眼神里也不自觉地浮起些微敌意。
  一袭青色锦衣的杨慎行缓缓近前,面上绷着漠然:“这条路你家开的?”
  沈蔚也觉着自己先头那句话确实问得冒昧唐突,略有些丢脸,便板着脸侧了身:“请杨大人先行。”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杨慎行立在那里不动,半晌也不接话,沈蔚一时也不知还能说点啥。
  良久之后,杨慎行才压着心头火气,徐徐冷声道:“你管我先行后行。”
  找茬打架呢是不是?
  沈蔚在心中疯狂甩了一百零八个白眼给他,悻悻转身,抬腿就走。
  那个不屑她让路的杨大人却像背后灵似的如影随形,始终跟在她身后两三步的距离。
  “喂,不都鸿胪寺卿了,怎的还住那别院?”沈蔚尴尬又恼火,便忍不下心中那略有些阴暗的恶意,拿话去挤兑他,“不怕我半夜爬墙头过来挟怨报复,泼你一院子狗血?”
  杨慎行家的定国公府在南城外,西城与沈家隔墙毗邻的那座院子原是杨家别院。
  据说当年是为让杨慎行能清静读书,不受大宅人多口杂的烦扰,定国公杨继业便让这个被杨氏寄予厚望的儿子单独住进了那座院子。先头听得杨慎言介绍,说杨慎行如今已是鸿胪寺卿,沈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已在别处开府令居了。
  她说这话时并未回头,杨慎行眸色一黯,硬声硬气地回道:“那得看这账怎么算。你不也没怕我爬墙过来么?”
  沈蔚没好气地停步回身瞪他,猝不及止步的杨慎行险些与她撞上。
  两人在巷中大眼瞪小眼半晌后,沈蔚心中那股恶意愈浓,唇角便缓缓扬起:“当初有人说过,若我敢甩手离开,此生就绝不会来找我。我记性好,所以不怕。”
  “杨七公子言出必行,说不来找就绝不会来找,”沈蔚一脸假作诚恳的笑,“我深信不疑。”
  那杨七公子现下给怄得想砍人你信不信?
  杨慎行漂亮的美眸喷火,瞪着那个顾自洒脱归家的背影,一口银牙都快被咬碎。
  ☆、6.第六章(5.22略修)
  就说,当年究竟是哪个混账又脑缺的家伙将话说得那样满的?!
  远远望着沈宅的大门缓缓紧闭,杨慎行快被自己气死。
  “杨大人,请问,你是要冲进去再吵两句,还是默默回家洗洗睡了?”
  夜色中,忽地有一道带笑的嗓音自斜上方传来。
  杨慎行敛了心神,微侧过身,一抬头,就见对过墙头蹲着一位身着绣衣卫五官中郎将官袍的女人。
  “并没有吵架。”杨慎行面上立时又是一惯的平静无波,叫人看不出起伏。
  墙头那人笑得有如临水照花,虽是蹲在墙头,姿仪却丝毫不显狼狈:“哦,那方才算是久别重逢后的相谈甚欢?恭喜恭喜。”
  杨慎行略一抬眼,淡声道:“索大人似乎很闲?”
  索月萝闻言笑出一口细白贝齿,自墙头盈盈一跃而下,立于当街。
  绣衣卫的官袍男女形制基本相同,只是男官袍金线纹绣在腰间,女官袍金线纹绣在绣口。
  眼前这位绣衣卫五官中郎将虽是女官,可她身着那身黑中扬红的官袍,金线纹绣却是在腰间的。
  京中众人皆知,绣衣卫主官索月萝虽是女子,可上任五年来,一惯都着男制官袍。
  “今夜宵禁由我绣衣卫巡防,我睡不着,便出来探探小崽子们是否警醒,”索月萝对他那句带着淡淡嘲讽的反诘并不在意,笑意不改,“宵禁即将开始,请杨大人速做决断,否则,我很难办呀。”
  按理说,鸿胪寺卿的官职级别,较绣衣卫五官中郎将是要高出许多的。
  可索月萝较杨慎行年长,做官的年资也比他久得多。况且索月萝以“酷吏”之名横行多年,满帝京能被她放在眼里略表尊敬的人,加起来两只手就能数完。
  换言之,若杨慎行决定要夜闯沈府一决陈年恩怨,索月萝自是要当场拿人,绝不手软的。
  “就不给索大人添麻烦了。”淡淡撂下这句话,杨慎行转身走向自家宅院的台阶。
  他倒不是怕索月萝要拿人,只是尚不知该拿沈蔚如何是好。
  “杨大人,要不要打个赌?”索月萝的笑音追着他的脚步又来了。
  杨慎行闻言略僵了脚步,却并不回头,也不言语。
  “我赌她一进门就会瑟瑟发抖,搞不好还要痛哭失声,”索月萝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提议,“不如……我溜进去替你瞧瞧?”
  “不必,”杨慎行抬步上了台阶,“承情。”
  事实上,索月萝算是料对一半。
  沈蔚一进自家大门便抖成了筛子。
  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场面里,她该是温厚大气的,该不疾不徐地讲些“前尘对错尽数勾销,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之类的。可事实上却还是忍不住心中愤懑与怨气,故意挑衅。
  在值夜门房惊讶的眼神中,沈蔚懊恼捂脸,索性就在府门内靠着门槛缓缓跌坐在了地上。
  六年啊,不是六日,不是六个月。
  两千一百九十四个日夜,历过沙场烽烟,见过生死离别……如今一对上杨慎行,骨子里却照旧是那个不知该如何自处的沈蔚。
  面对杨慎行,她还是这样不长进。依然无法端雅从容,依然会心生浅薄的怦然雀跃。依然,耿耿于怀。
  根本就不可能风轻云淡。
  废物!
  愚蠢!
  莫名其妙!
  “你在哭吗?”
  沈蔚倏地抬头,赫然发现面前立着满目讶然的童武。
  “我没哭!”沈蔚忙不迭地起身,顺手拍拍身上的尘灰,尴尬解释,“我就是喝多了些,坐这儿醒醒神。”
  接着又对童武做个鬼脸:“朋友,你听过‘睡不饱,长不高’这个道理吗?”
  得了沈素巧手拾掇,一番梳洗后又换上新衫,此刻的童武瞧着虽有些瘦黄,五官却瞧得出确是个好看的孩子。
  沈蔚对自己慧眼识珠玉的本领很是满意,先前那一团乱麻的思绪瞬间就被抛开,笑眯眯摸着下巴频频点头。
  徒弟长得好看,做师父的面上才有光嘛。
  没错!她就是这样肤浅庸俗。
  童武被她的眼神打量得略不自在,小脸微僵,垂眼道:“我只是想提醒你,明日别忘去东城赴约。”
  “不会忘的,我记性可好了,”沈蔚拍胸口保证,“到时你可随我去督战……唔,小妹子就别去了,留在府中随意玩着吧,免得吓着。”
  “明日我会先当面向薛公子致歉,”童武认真道,“但我不会跪下。”
  沈蔚欣慰地拍拍他瘦弱的肩头:“不愧是我看中的徒弟。”
  “得等你打赢了才是你徒弟!”
  ****
  翌日午后,沈蔚与薛茂依约在东城“会战”,却很意外地被京兆尹衙门的巡城卫双双抓获,算是平手。
  薛茂显是打架斗殴的惯犯,京兆府尹一见他就摇头叹气,当即差人前往薛家通知拿罚金来领人后,就命将薛茂暂押至偏堂等候。
  虽说年少轻狂时沈蔚也曾是这京兆府衙门的常客,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前几日才顶上“剑南铁骑征西将军”的名头,转眼却因跟个毛孩子约架斗殴而被抓,这事要传了出去,实在有些丢不起这人。
  京兆尹衙门的人显然也已大换过好几轮,沈蔚没瞧见半个熟面孔,便任怎么问也没脸报上大名。
  现任京兆府尹陈植是三年前才自地方调任进京的,自不识得她这个昔年的东城熊孩子霸主。
  以武犯禁,当街斗殴,按律罚金五十抵罪;或杖责七十,牢狱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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