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那句“晚了”说得异常狠厉,夏昭听得不由心中一寒——而牂牁郡作为云南和武陵、零陵相接壤的边陲重镇,是水陆交通的交汇点,连着西南边陲的航运县的水码头,乃是朝廷掌握云南动向,据守联防云贵高原上的部族军队入侵的军事重镇。原先牂牁郡的太守詹士演,乃是朝廷指派的官员,放在那个位置正是为了监视云南动向。
如今连秋上命令部将夺取占领牂牁,杀死朝廷命官,这极有可能说明,云南方面要先发制人,要率先对朝廷发动突袭了!
夏昭曾经焦急思考过,下一步该怎么办?必须将这个消息迅速送出云南境内,传达到洛阳北军的冷司马处,他将信件抄复双份,派了手下兵分两路,分头送出,他让手下走暗道,自己走最显眼的那条道路,以引开操光人马的视线。
如今,他能够拖延的时间越久越好,只要他能过多拖住翟世新一刻,搭档们传递消息的机会便多一分……夏昭想到此处,纵声大笑,心情彻底放松下来,他盯着愈见紧张的翟世新,道:“杀害朝廷命官,瞒而不报,将牂牁郡据为己有,你们想北上偷袭武陵郡对不对?哈哈哈哈……我告诉你们,消息我已经传出去了!你们没有机会了!乱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
翟世新勃然大怒,他意识到狡猾多端的白鸟营斥候不可能只有这一招,夏昭必定在别的什么地方还派出了人马,他没工夫同他周旋,大手一挥,蛮兵齐射弓弩,箭矢如雨打在夏昭身上,他像一只筛子被打穿,重重跌落马下。
夏昭倒了下去,可是他睁着不肯合拢的眼睛里,却闪着急切又炽热的光芒——他知道那副用生命掩护的信报已经送出去了,只要离开贵山关卡,渡沅水而上,将这封性命交关的信笺送到接线人的手中,那么他此生也无憾了……冷司马,孟军侯,昭,虽不能复命,却不辱使命!
翟世新没空理会夏昭刺猬般的尸体,他急于去找到夏昭部署的另外一支队伍,他飞速思考,倘若不从打铁关走,他们会走哪里呢?最艰难却也最薄弱的一条道,便是贵山山北了,山高陡峻,非常人能行,他思及此处,大手一挥——“追!”
此时的贵山山北,悬崖高处,烈风呼啸。
卓夫人一袭胡戎装甲,和十余名手下们提着刀,站在山峰顶端,他们围成一圈,刀尖上淌过白鸟营密探的滚烫的鲜血,刀锋却依然凛冽。
夏昭的搭档,胡云,最后一个牂牁境内的白鸟营密探,也死于碧海阁的杀手刀下。
卓夫人从胡云尸体上搜得那封密件,抖开,借着月光看完,迎风一揉一撒,那封夏昭和胡云以生命护送的信笺,终是化作无数碎屑,纷纷扬扬吹进了贵山的山涧。
扬扬吹进了贵山的山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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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郡。
武陵郡隶属荆州治,位于长江以南, 洞庭以北;作为沅水上流流域占地最大的一个郡, 北托南郡、江夏, 南接交州、云贵高原,乃是拒南蛮的第一道屏障。
牂牁郡位于阮水下游, 牂牁太守詹士演同武陵太守杨琦有一段旧交, 偶尔书信联系。这日, 治中岑随匆匆赶来求见杨琦, 问他詹士演最近是否还有书信传来。杨琦道是没有。
岑随皱起八字眉想了半天, 忽然起了疑问, 道了声:“这不对啊。”杨琦问其缘故, 岑随道, 武陵郡下辖的几个县最近征收山泽码头税,然而发现一些商船没有报税, 细细追问之下, 发现这些商船皆是从武陵郡本地进入牂牁郡之后未能及时得归,自然就没有回来缴税。
这种情况前所未有, 引起了岑随注意,他心念一转,忽然有了个危险又趋近真实的猜测,他小心翼翼地问:“使君,莫不是詹太守那边出事了罢?”
杨琦忍俊不禁,笑着摇头:“我看你是杞人忧天了,詹博元手握五万兵防,即使牂牁遭到云南方面的袭击,那么大一场仗,怎会连点风声都不传来?博元的性子我知晓,他是个随性之人,想起来便有回信,想不起来便随意,不传我书信常而有之;加上牂牁之地夏日多雨獠,阮水下游暴涨,船只在码头港口避雨乃是常事,岑老弟莫要大惊小怪了。”
岑随被杨琦一通安慰,心中也稍觉安生了些,他被杨琦留着喝了几杯醽醁酒;杨琦道是天热,要多饮些酒去湿,还要拉他再饮,然而岑随一颗心始终无法彻底放下,便借口身体不适,临时告辞了。他回到官邸,思前想后,提笔作了一封书信。
该封信是写给当朝太尉云晟的,岑随未就仕在洛阳游学时,受过云晟一段恩惠,自此以恩师相称。
这岑随原本可以将自己的疑虑写作奏折呈报朝廷,然而经过杨琦一番劝说,他也拿不定注意,毕竟他只是地方郡治下面的辅佐官员,连他的上峰郡守杨琦都不上疏此事,他不便直接越过杨琦上疏,免得到时候被他知晓,反而坏了上下级的关系。于是他便选择以私人书信的形式将自己的疑虑表达出来。
他又是曾经是云晟的门生,朝中党派分明,他要写信,自然先将这等涉及战机的消息写给云晟,于是用糯米浆糊封了信笺,托信使北上将这封私信交了出去。
——然而他又怎么会料得到,正是因为他这样的一个选择,数日之后,几乎给武陵带来了灭顶之灾。
洛阳这边,风平浪静,朝廷各州各郡的信使暂未回报任何外族边陲异动的消息。倒是白鸟营这边,冷山的记名簿册上刚刚收到来自汉中的斥候信报,说刺史郁荣正在扩兵。云南方面还有夏昭、胡云等数名斥候尚未回报,根据路程时间计算,大概还有十日便会回来。
冷山循例将消息汇总,上报北军统帅石锡;另外他手下的屯长阿至罗忙于操练新兵,也是当前白鸟营任务的重中之重。
在冷山的计划里,这一批新吸纳的士兵,将会投入南方战线派上大用场,尤其是那个看似平凡无奇的祝小鱼——云南山川地理形势复杂,山泽颇多,常有车马不能穿越,必须借助行船的地方;所以他需要一批像夏昭、胡云那般凫水潜渡能力极强的斥候,出其不意,出现在任何他需要的地方掠取情报。
所以,在他看来,那个叫顾柔的女兵,在新兵中成绩虽然是最好的,但也是最差的。
……
顾柔回白鸟营后次日,国师忙于尚书台诸臣计划长江以南的州郡兵力调度,直到傍晚才抽出空来去钱鹏月家还书。
钱鹏月见着他,比见着亲妈还要欢喜,忙令下人准备歌舞宴席——须知他平日后院妾侍厉害,他不敢乱开酒席,开了也不敢请美人来跳舞,只有当有正经事情宴请同僚之时,方才有得一个借口。看到国师来,他马上找着了今天的借口,要大搞特搞,欢迎国师大驾光临。
国师既然暂别了美人,便将杂念彻底收起,心思全部扑到练兵备战这件事情上来,他
随便在客堂找了个位置坐,说不留下用饭了,还完书便走。
钱鹏月只好改口,让管事的免了布置,奉上来两盏茶。
“你点一点数,莫要时候少了再来找,说是本座的疏漏。”国师让刘青捧来木盒,盒子已经修复,看起来完好如新。
国师看似不经意地端起一盏茶,撩了撩浮沫,眼睛的余光却瞟着钱鹏月,他期待对方看到彭勃那张避火图的反应。
“嗨,瞧你这话说的,我还不信你不成。”钱鹏月不以为然,今夜不能看美人跳舞,庭院中明月良宵令他惆怅。“你还是核验下为好。”
“哦。”钱鹏月便过去了,刘青替他揭开木盖,双手捧盒子到他跟前。钱鹏月别的倒是无所谓,说起来值钱得趣的也就彭勃那一张画,他从中挑出来,仔细看,皱起眉。
刘青有一丝紧张,看向国师。国师俊容纹丝不动,喝茶神情好似漫不经心。
钱鹏月把避火图举起来看了一会儿,说不出哪里怪,又放回去。
“怎么,有毁损了?”国师也放下茶盏,不着痕迹地问。
“没甚么。”钱鹏月摇摇头,他还在奇怪,画中的美人为什么看起来像是身材变漂亮了——他也说不出哪里好了,只觉似乎多了点娇憨神|韵。奇怪,这擅长重工的彭勃什么时候画形也能画风流神|韵来了,一张避火图怎么会使人脑补这么多?难道是自己最近被三个小妾晾得太久,肝火上升?
他想到这档子事,就想起上回跟国师那番交流,他盖上盒盖子,悄摸摸凑上来问他:“你那个远房亲戚,如今烦恼消除了么。”国师一磴茶盏,满脸要发作的神情。
钱鹏月,多恶心的名字。国师纳闷,自个怎么就交上了这么个人。不过那会他还小,老钱还嫩似葱花一朵,容不得分辨好歹。他只好长出一口气,尽可能轻描淡写道:“万事谐矣。”
言简意赅得让钱鹏月燃起了八卦之心,他上下打量国师,发现这位老友的精神头居然不是很好,素来神采风流的他居然透着一丝疲惫,这可不就是已厌交.欢怜枕席的样么?连忙好心劝他:“你要留心啊,别仗着年轻折腾没了本钱,你要学咱们圣上细水长流,六旬还能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