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轩姝想了想,“方才飞白说的重商,是你觉得,能解眼下之局的法子吗?要不要同父皇他们去说?若是你有顾忌,我去说也成。”
“父皇和太子自然知道的,毋须我们去说。”熊廷弼一笑,“只不过他们现在碍于局势,身处其中而不得知,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可想要破局,必然有舍有得,狠不下心,哪里套得着狼?”
熊廷弼沉思着,“不过……的确得有人从后头推一把才是。且要看机缘。”他担心的不仅是北境的战事,若内安,外自不必忧。不知究竟是哪个人,能破眼下之局。
只希望这人,这一天,能来得越早越好。
茫茫无际的海上,史宾站在甲板上远眺着漳州的方向。再过不久,他就能重新站在坚实的土地上了。在海上漂泊得久了,总会开始怀念陆地的平稳。
这一回,史宾投下重金,买了一艘大船。他已经不满足于紧紧在大明朝周围进行海商贸易。得知佛郎机人一直与大明朝的私船进行走私,他决定铤而走险,远离大明朝附近的海域,去往更远的地方进行贸易。
令他感到满意的是,这一步他走对了。虽然耗时耗力,但赚来的银钱比起先前的足足有十倍、二十倍之多。
史宾甚至在谋划着,接下来可以尝试着逐步走得更远。为此他决定这批货物售卖得来的银钱,暂时不往京师运送,而是另卖几艘更大的船,积攒更多的货物,等下回一起出海去。
林海萍有些痴迷地望着史宾的侧脸。她知道这个男子的心越来越大,自己也越来越无法居于他的眼中。
可只要有一席之地,一个角落。她就满足了。
林海萍这个时候觉得,当年听了史宾的话,愿意被大明朝招安,还成了漳州水师的镇抚,实在是再明智不过的事了。否则自己哪里能同现在这般,可以借着护航的名义,随时随地呆在他身边呢。
顺着史宾的目光,林海萍也一同眺望着漳州。先前在佛郎机,史宾说等回了漳州后,要给自己一个惊喜,不知道是什么。林海萍摸了摸心口,跳得厉害。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颊上,看不出发红,扬起的嘴角却透露出她心中的雀跃。
一发炮弹落在船边不远处,打破了这美好的宁静。
林海萍面色一冷,旋即飞快地喊道:“遇袭了,速速备战!”正说着话,手上就动作了起来,向漳州方向进行示警。
现在只希望留在漳州的方永丰可以快速带兵前来救援。林海萍已经看到了敌军的船队,人很是不少,仅凭他们眼下的战力,恐怕难以抵挡。
“先调转了方向,全速回月港。”史宾凝眉,偏这回因自己跑得远,所以并未有其他商船跟着一起。却又是感到庆幸,没有累及旁人。
敌军是谁,史宾和林海萍心中都有答案。自史宾进行海事后,又有林海萍这个强力帮手护航,在海上打击了不少假倭。佛郎机人也因此而担心,怕大明朝会在海上崛起,和他们争夺利益。
这回史宾买下大船,第一步就是前往佛郎机进行贸易,彻彻底底地激怒了盘踞在马六甲的佛郎机人。
因大明朝只开了广州、漳州两地港口,实在僧多粥少,不少沿海乡绅眼热海商的巨大利润,铤而走险行私船,勾结假倭护航,与佛郎机人做生意。马六甲的佛郎机人就靠着走私大明朝的瓷器、丝绸、茶叶,赚得了大量银钱。
史宾也是因为看到了其中的利润,才考虑尝试远洋贸易。只没想到,就这一次罢了,让佛郎机人恼羞成怒。
炮弹接连在商船附近落下,大船不比小船,行驶速度要慢上许多,而且掉头也不易。偏今日天公不作美,向着漳州方向的风是逆的。
林海萍纵横海上多年,第一次开始发抖。逆风逆水,想要逃命都难,更遑论是保住船上的货物和银钱了。
“轰”的一声,炮弹击中了船舱。
“进水了!”船工大呼。
史宾当机立断,“弃船,先逃了再说。”
林海萍抓住他的手,“那船上的货物怎么办?难道都不要了吗?”她虽然知道保命要紧,却也心疼。“再等等看,也许永丰就来了。”
史宾沉着地道:“来不及了,万一到时候人命都没了,要这些死物还有什么用。”他扭头让陈恕赶紧将带着的小船放下去,好让船工逃命。
这样的情况不仅发生了一次。因大明朝的海师太过孱弱,每每遇上敌军,大都选择弃船逃生。史宾因此受了许多损失,陈恕也不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命令了。
很快,船工都上了船,飞快地向着月港的方向视去。
最后一条船,是留给史宾他们自己的。
“上去吧。”史宾回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佛郎机人,咬着牙,“总有一天,我要将这些人统统从大明朝的海域给赶出去!”
事已至此,林海萍还有什么可说的。她推着史宾,“赶紧上船再说。”
陈恕在他们之前先走了,最后一条船上就只有林海萍和史宾两人。
林海萍不断地朝着漳州方向看去,虽然知道这样会暴露他们的行踪,但无奈之下,只得又放了一次信号。
史宾并没有拦住她,飞快地观察着周围的形势。
佛郎机人不知为何,并没有分散开去追其他小船,而是紧盯着史宾他们,不断靠近。
史宾长呼出一口气,什么都明白了。今天怕是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他将船丢给林海萍,“你快些走。”
“你呢。”林海萍抓住他,“这里离月港还远得很,你一个人,能回得去?”
史宾笑得苍白,“能不能回去,得看老天爷。”他看着乌云聚拢的天空,“我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在入宫的那一刻起,就不是自己的。”
林海萍咬唇,眼疾手快地抓过漂过的一个木桶,将船上所有物资都丢在里面,而后不管史宾的挣扎抗拒,用尽自己所有力气将人推进去。“如果你的命不是自己的,那我就把我的命给你。”
“我曾经因为躲在木桶里,逃过一劫。我相信你也可以。”林海萍怕史宾爬回来,拼命地将小船驶离他,“若我们不能再重逢,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绝不许再轻言生死。”
史宾伸出手,用力划水,想要靠近林海萍。可木桶哪里能和船相比,眼见着林海萍越来越远,并渐渐向着佛郎机人而去。
林海萍将从史宾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挂着,假装船上有两个人。她若即若离地和敌船保持距离,只要自己能引开他们,方才所有人就都能逃出去了。
木桶顺着水漂着,史宾伸长了脖子,希望船可以离林海萍再近一些,他已经快要失去小船的踪迹了。
佛郎机人在小船附近不断地落下炮弹,都没能打中。林海萍咬牙,脱下外袍,跳入水中。她已经不打算活了,但死之前,怎么也得拉个垫背。
史宾眼睁睁地看着一艘佛郎机人的船沉下去,而后海上升起了浓烟,正是林海萍所去的方向。他瘫在木桶中,久久不能言语。
不知在海上漂了多久,被晒脱了皮的史宾终于等来了方永丰。
“是你!”方永丰在见到史宾的第一眼,就挥拳相向,“若不是你,海萍就不会死!”他坐的是大船,早就看见了海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史宾转回被打偏了的头,不言不语地擦去嘴边的血丝。是他害死的林海萍,如果自己当年没有说服她归降大明朝,也许此时此刻,她还在快快乐乐地坐着自己的海寇。她那么聪明,总会想出脱身的办法来。
可归顺了大明朝之后呢?海师毫无兵力可言,船上的火器也远比佛郎机人差。他们甚至不敢直接对上,回回都是险中求生。
方永丰还想挥拳,被陈恕给挡住了。
“公公已经够难受的了。”陈恕的眼中含泪,“大当家没了,谁心里都不好受。”
方永丰磨着后槽牙,挥开陈恕的手,梗着脖子道:“谁说她没了?还没找就说没了?”他的声音哽咽着,“她从来运气就很好,这一回也一样的。”
“找!给我派出所有的船,所有的人,统统都去找。找不回来,找不回来……”方永丰蹲在甲板上,泣不成声。
谁都知道,这一回林海萍真的是凶多吉少。
第181章
方永丰一行在海上徘徊了许久, 派出去的小船也陆续回来了。
可是依然找不到林海萍的踪迹。
他们这次出海本就是为了护船, 并非为了远航,眼看着船上的物资越来越少,不得已只能回到月港。
船上的人都是跟着林海萍的老人, 眼见她活下来的希望渺茫, 船上的气氛也越来越凝重。
史宾自被救后, 一直呆在自己的船舱内没有出来。陈恕拿进去的饭菜也几乎没有动过。
回了漳州, 史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宅子。自当年选择出海,他就分析过大明朝海域的形势, 每次出航, 心里都是抱着再也回不来的念头。可偏偏老天爷要的不是他这个阉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