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朱翊钧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将还剩下一点的泪花都给眨没了。“不能叫人白白枉死了。朕为天子,不能给人个公道,还谈什么国泰民安。”
当夜,朱翊钧就把朱常溆给留了下来,整夜商讨如何说服阁臣开关。祖宗规矩,大明律法,还是那句老话,在能用得上的时候,它们自然用得上,一旦天子想要强硬起来,非做不可,也并非做不成。
只需要阁臣在前面挡着,替自己背了这黑锅。
自然,如果能有更好的办法,朱翊钧并不想牺牲阁中的大学士。
天已拂晓,该是视朝的时候了。
朱常溆低声道:“父皇,这回,万不能退让了。必须得开。”史宾入宫,将情况说明后,他就动了心。不仅明州,朱常溆更想开的是山东密州的市舶司。那里是距离辽东最近的地方,即便是要运送马匹,也不至于让朵颜和女真太过警惕。
现在只要咬住了开一处,往后就能开第二处,第三处,自南一路向北。
视朝后,阁老们还没来得及回阁处理政务,就被天子给留下了。乾清宫里出现了个很多人都已经忘记,或者从未见过的面孔。
史宾立在阶下,面容不悲不喜。他心里其实急得很,想要赶紧说动了朝廷,而后赶紧回去漳州,看看有没有传来林海萍的消息。只要有一点影子,他都愿意信,哪怕空跑一趟,也想去亲眼看一看,她究竟如何。
朱翊钧深呼一口气,朝史宾示意,“说吧。”又对殿中落座的大学士们道,“今日召诸卿前来,为的是开关之事。”
沈鲤皱眉,先前皇太子已经提过一回了,大家不冷不热地叫天家碰了个软钉子,怎么今日又旧事重提?他将目光转向波澜不惊的史宾,莫非是因为漳州水师的林镇抚遇袭?
这可不大妙,若为一人,就撼动国之根本,太过儿戏了。
史宾扫了一眼神情各异的大学士们,缓缓开口。“先前奴才出了趟远海。”
乾清宫里很是安静,郑梦境抱着手炉坐在靠近门边儿的地方凝神听着。想起记忆中音容已是模糊的林海萍,潸然泪下。
“回月港之时,遭到了佛郎机人以及假倭的偷袭,船上货物及银钱悉数葬于海中。”史宾知道,光是这短短的,苍白的一句话,根本无法说动他们。“若能将这些银钱全部带回月港,合计二十万八千一百五十二两白银。”
李廷机激动地站了起来,“你、你说什么?!”他知道海利颇丰,但不曾想到这其中的利润竟然有这么高。
万历四年,商船课税为一万两。万历十一年为二万两。而后因史宾南下漳州行海事,商船课税逐年增加,至今有将近二十万两的税收。这仅仅是月港一处罢了。若以史宾说的二十余万两货物,便是五十税一,也有四千多两的课税。
这还不过是一趟船,一个人。
若能将沿海一带全都开关,海商兴起,国库能加多少税收?
需知现在每岁国库税收也不过是四百余万两。自隆庆到现在,田赋的极限止二百万两有余,再想高,却是不能够了,百姓负担不起。
眼前放着大好的商船课税不收,白白浪费了这许多年啊。也怪不得李廷机激动。
朱翊钧朝他示意,“李卿稍安勿躁。”虽然也心惊这笔银钱,但现在需要的是稳住。
史宾接着道:“现今因大明朝久不开关,造船技艺早已不比永乐年间,能造出出远海的船本就少。出远海的利润虽大,可愿意铤而走险的人并不多。绝大多数海商依然和朝鲜、马六甲的佛郎机人做营生。”
其实还会和倭国做生意,只大明朝明律严禁此举,所以这等事不便在殿上说出来。
“不过仅仅是做近海生意,也足以令人一夜暴富了。”史宾仿佛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只要能弄来船,再胡乱寻些茶叶、瓷器,这等大路货,便是质地次一些也无妨,一来一回,便是起码三倍以上的利。若遇上大手笔的西夷商人,能获十倍利也是常事。”
叶向高在心里算开了,若海利真的如此丰厚,那就怪不得沿海乡绅不愿开关,而要执意行私船了。
假如,他是说假如,大明朝将沿海一带的市舶司全给开了。那岂不是……国库再不用担心空虚了?
这般想着,叶向高将目光转向了上首的天子。他知道天子早就勒令史宾出海行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私帑该是有多丰厚?
不过再想一想,打完三次大战后,私帑占了大头,并太仓库,总共花费了一千一百余万两白银,先前两宫烧毁还拖了许久不曾重建。想必私帑也不会有太多的钱了。先前各地税监引起民变,天子当即召回所有人,这就又少了一笔进项。
叶向高咂巴了一下嘴。看来私帑也不会比国库好到哪儿去,自己不用惦记了。
“这次出远海,虽然最终没拿到赚来的货银,但也不算白跑一趟。”史宾正色道,“海上现今正是英吉利和佛郎机争得厉害,保不准哪日就会祸及大明朝……”
朱赓将他的话头拦住,“非也!我大明乃泱泱上国,哪里会受到蛮夷欺辱。史公公此言差矣,太过危言耸听,不足为信。”
史宾冷笑,“可这一回,却是在近海受到了假倭和佛郎机联手。人船尽毁。”
朱赓语噎。
“陛下,”史宾向朱翊钧拱手,“若再不兴水师,大明危在旦夕。而今内有土吏异心,各地民变不绝。北有蒙古、鞑靼、女真侵扰,若再加上海域,届时内忧外患,恐生巨变。倒不如现今开始,防患于未然。”
这话叫在座所有人听了都不舒坦。尤其是朱翊钧,谁会向要听见国朝不保,有亡国之兆。
朱翊钧正要发作,耳听里殿一声极轻的咳嗽声。他知道这是小梦在提醒自己,别太过急于发怒。深吸几口气,将心头的怒意暂且压下,对史宾沉声道:“朕倒是想要兴水师,”国富兵强,哪里还需怕外敌,“可水师比旁的军队更需花费银两,这笔钱,从何而来?”
普通的陆战,军队只需有称手武器和还过得去的盔甲就好。充其量再加上战马。光这些就已经让现在的大明朝觉得够呛了。再加上一个水师,这才是烧钱的大头。
战船得要吧?这是最见真章的东西,若无坚船,就是兵士再精锐,一到了海上也死得比对方快。再有海战不比陆战,靠的是真刀真枪的肉搏,乃是远程攻击。靠什么?自然是火器。可大明朝的火器本就是向西夷学的,仿的,哪里有自己的东西?
学来的,总归比不上原造的。人家都已经在跑了,自家还在走呢。这怎么打?只有被按在地上挨揍的份。
而且现在火器并不稳定,时常有炸膛的危险。火药是个好东西,可一旦逆行,成了极具危险的毒物,也是不得不防。
辽东李氏重金打造的辽东铁军不就因为火器炸膛,而一直弃之不用吗?
面对朱翊钧的质问,史宾很平静。“奴才知道,水师耗钱。”身为天子家奴,头一回,他在朱翊钧的面前直起了向来弯着的腰板。“所以才要先开关,乡绅行私船固然利大,可到底是犯法之事。能安稳赚钱,谁不想?不过朝廷不愿给他们这个机会罢了。”
“遍开市舶司后,提高商船课税,赚得足够银两,再投去水师。且……还算来得及吧。”史宾一叹,“奴才并非有意叫大明朝在海上同英吉利、佛郎机相争,起码得保证周遭海域不受侵袭,沿海百姓安居乐业,不用担心海寇侵扰。”
叶向高冷笑,“这等话,也是你一个阉人能说的?逾矩了吧。”
史宾挺起了胸膛,“今日所言,皆为奴才肺腑之言。奴才既然愿将这话说出来,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奴才本为天家之奴,是杀是剐,全由陛下一言而定。”
朱常溆沉吟了一番。他一直在寻找着合适的机会可以插|进|去话,所以先前只做旁听,并未出声。现在史宾已将最重要的事儿给点破了,甚至有不少人都说动了,那自己也可以趁势加一把火。
“其实……先前我提议开设明州市舶司,乃是为了备战。”朱常溆看了眼父亲,见他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就大着胆子接着说下去。“而今义州、广宁再开马市,对于大明朝未必不是个机会。趁机多储存些马匹,虽耗费银两,不过从长远来看利大于弊。”
李廷机问道:“备战?不知殿下指的是什么?备的又是什么战?”
大明朝对于边境开市一直保持着很暧昧的态度。固然有居安思危的想法,可到底太平了数百年,边境从未有过太大的滋扰。慢慢地,也就松懈了下来。边境开市,也是看北夷的态度,若是消停,那就开,继续骚扰边境,那就关了。
“李阁老难道不认为一个有心统一女真的人,是日后大明朝的敌人吗?”朱常溆恨恨磨着牙,他前世是吃尽了努|尔哈赤的苦头,“平白无故,做什么统一女真?攘外必先安内,这个道理不独我们懂。受大明教化许久的女真人,也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