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甲心下一紧,想起前几届县尹的种种结局,只得上前劝道:“大人,再不可意气用事,恐要引得杀身之祸!”
屈原怒不可遏道:“我如何眼睁睁地看着民不聊生,那我与往年那些庸碌无为的县尹又有何异!”
师甲急道:“大人,这地本是景连他们的,县署贸然干涉,于法理不通。”
“于法理不通,便改法理!”屈原切齿道。
“屈原真这么说?”景连阴沉道。刘歪嘴与程虎也死死地盯着阳角。阳角赔笑道:“千真万确,小的如何敢骗三位爷!”
景连不动声色,斜睨一眼阳角道:“去账房领钱吧。”
门关上,刘歪嘴苦笑道:“这屈原当真没完没了。如今我们又怎么办?”
“景连,为何就不能一刀了结?”程虎皱眉道,“我也不想手上再沾血,可实在不愿再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景连思忖片刻,摇头道:“不到万不得已,切勿轻举妄动。眼下,只有去郢都请景大人了!”
楚宫。安林苑。
“屈原果真要这么做?”太后微微惊道。
景颇深深一叹,皱眉道:“看他一贯行事之风,这次也必不是戏言。可那土地几百年来都是我们的,如何现在让屈原说了算?”
子尚也叹道:“哎,想来是我们老了,大王已被那屈原蛊惑,事事都依着他。”
原来景颇昨日就找到子尚说了此事,免了例钱事关重大,对楚国老臣多有损益。今日子尚特意约了太后,与景颇同来安林苑散步。
太后闻之脸色一沉,景颇上前哀声道:“太后,您不知道,权县那些农奴主,如今当真有苦难言。”
“景大人说笑,谁来叫苦,也轮不到景大人。权县遍地都是景大人之圈地,饿到谁也不会饿着你。”太后眉毛一挑,“不过这屈原要彻底废除例钱,未免操之过急。”
景颇松了口气,赔笑道:“太后所言极是,这几百年的祖制,轻轻一碰,就得多少人伤筋动骨。”
太后叹道:“这屈原太年轻,处事只凭悍勇,有大王偏爱,更加有恃无恐。你们放心,哀家会提点他。”
楚宫。兰台。
宫人已去通报屈原求见,片刻之后,楚王与郑袖语笑嫣然地出来。
屈原深深一施礼道:“大王。”
楚王一抬手,自领了郑袖去那玄色蟠龙雕花几案前坐下,看向屈原道:“灵均如此着急求见,所为何事?”
屈原静色道:“大王恕罪,灵均今日特来为大王献礼。”
楚王一怔,皱眉道:“灵均,有何事?但说无妨。”
屈原不答,将一只木餐盒送到楚王案上,缓缓道:“大王,盒中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食物。”
楚王看他那神色,自知有异,不想郑袖闻之却抢过那木盒,边开边道:“莫非比大王寿宴上景莫敖所献的还特别?”话音未落,便“啊”的一声尖叫,就将那木盒一把扔了出去。
霉烂的果子、腐坏的肉块散落一地,难忍的气味在兰台蔓延开。楚王沉着脸道:“屈原,你这是何意?”
屈原却静色道:“屈原只是想问大王,这些食物可是人吃的?”
楚王默然。郑袖掩袖叫道:“莫说人吃,便是鬼也不会吃吧!大王,赶紧令人清出去,臣妾几乎要呕吐了。”
楚王不动。屈原一拱手道:“大王,屈原今日带来一人,可否请他上殿?”
楚王阴沉道:“宣。”
“谢大王。”屈原回身示意,一位形容枯槁、遍身污秽的老人颤颤地走上殿来。看他白发凌乱、脸色灰青、眼神空洞,楚王浑身一震,不觉后背冷气森森,若是真在山野阴处见到,必会惊骇不小。
屈原长揖礼道:“禀大王,这位老者被人叫作‘林鬼’。他尚能走动,臣才能带他来见大王,而在那权县,比他更为可怖的‘林鬼’遍布山林。”
楚王默然片刻,沉声道:“何以至此?”
“权县的农奴主串通一气,横征暴敛,向农奴收取的土地例钱高达九成。对普通农户,征收九成例钱,且一次收取一季,是不可想象之事。如果按数上交,一家人将活活饿死;如若不交,即会被打死。农奴们活不下去,稍有能力者离开楚国,或是离开权县,那些无力走远的,就逃到山林之中,与野兽争食。”
屈原静静说完,身边那“林鬼”已老泪纵横。
楚王沉默半晌,静色道:“你说的,可都属实?”
“句句属实,楚王若身临其境,只觉更甚。”
身临其境……楚王一怔,心中无限惊惧与哀叹。
“灵均,你想要不谷做什么?”
“废例钱。”屈原看向楚王道。
楚王大惊,霍地站起身道:“这如何可能!”
废例钱,这意味着撼动多少人的命门,那些先帝分封的王公贵族的圈地,是无数家眷的大半经济来源。
屈原却正色道:“大王,废除例钱,已迫在眉睫。例钱一日不废,农奴就一日不得安生,就会有更多的人成为‘林鬼’,甚至离开楚国。”
楚王脸色阴沉道:“你可知道,征收例钱是几百年的祖制。这土地是农奴主所有,征收例钱,合于法理。”
“这土地是农奴主的,更是楚国的。大王心中将每个百姓都看作自己的子民,为何农奴主锦衣玉食,而农奴终日劳苦却不得果腹?难道大楚的王恩只惠泽农奴主吗?”
身边那“林鬼”哭得颤颤巍巍,忽然站不住,轰然倒地。
楚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气氛凝滞,整个兰台只有铜壶滴漏之声。方才那案食的腐气仍在,让人不悦的气味,一下一下冲击楚王此时剧烈挣扎的内心。
“屈原,你这是在逼不谷。”楚王闭目道。
“屈原没有逼大王,大王犹豫,是大王在农奴主的利益和大王的良心间挣扎。”
楚王捂住胸口,深深呼吸。屈原亦沉默不语。
许久,楚王睁开双眼,缓缓叹道:“灵均所言,句句诛心,此事,就按你说的办吧。”
屈原长呼一口气,深深一拜道:“灵均千恩万谢。”顿一顿,又道,“只是,屈原还有一个请求。”
楚王苦笑一声,无力道:“且讲。”
“屈原恳请大王,让农奴主把之前的例钱如数还给农奴。”
“什么?”楚王惊得直起身子,连连摇头道,“这绝无可能。从现在起废除例钱便罢了,那之前的收入,如何有退还的可能!”
“灵均并非有意为难大王,只是灵均着实不知,若不退例钱,这些农奴何以为继。”
楚王已疲惫至极,摆摆手道:“灵均,凡事缓则圆。你这么做,农奴生活即刻好转,却是逼农奴主起事。农奴主在楚国皆是旧时分封贵族,势力俱在,一旦群起,必是大乱。”楚王一顿,挥挥手道,“不谷今日乏了,退下吧。”
屈原望向身边昏厥的老者,沉下心向楚王道:“灵均万死,再说一句便走。求大王准许农奴主退还半年的例钱,让农奴至少渡过眼下的危机。”
楚王轻轻一叹,沉声道:“好吧。但你执意如此,必会惹来事端,你好自为之。”
屈原扑通跪下,伏地深深一拜:“楚国有大王,是农奴最大的福祉。”
“大王,我近日听说,屈原要在权县取消例钱?”
楚王心里一紧,暗叹被太后叫来花园散步,原来是为此事,只得如实道:“是有此事,儿臣已应允。母后不知,权县农奴主将例钱一涨再涨,农奴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大王难道不知,治大国若烹小鲜,万不可操之过急,凡事徐徐图之。例钱既是一天天增加,想要取消,也应一点点减少。屈原此举,于权贵无异炸雷之响。”
楚王如何不知这些,但那“林鬼”之相确实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而那日屈原之请愿,也当真让他无法拒绝。
太后见楚王不语,轻轻一叹道:“我素知大王心软,必是听说权县农奴惨状,一时应了屈原。但大王是一国之君,整个楚国的命运在您手上。楚国刚刚经历过战争,如今亦经不起动荡,而用利益稳住权贵,以权贵间互相制衡稳住楚国,是最有效的方法。”
楚王终于忍不住道:“母后若是亲眼看见那些农奴惨状,必会理解孩儿的决定,亦无法再容忍农奴主胡作非为!”
太后怔怔地看向楚王,无奈一笑道:“这么多年,是谁在替你管理农奴?大王,切勿与那屈原一样,口诛笔伐要声讨农奴主。你竟忘了,你是这楚国最大的农奴主。”
一语诛心,楚王忽然怔住,良久,才缓缓道:“若果真如此,儿臣便与那屈原一道改写这农奴主可憎的面孔。”
说罢对太后一施礼,拂袖而去。
权县。县署。
百姓齐齐聚集,纷纷喜道:“屈大人有什么好消息,要我们都来?”片刻后,朱耳捧一卷竹简出来,看着众人高声道:“屈大人令,从今天起,农奴耕种土地,自取所实,不再向农奴主缴纳例钱。农奴主需在三日之内,将半年内所征例钱全部返还。有不从者,罚之十倍;恶行更甚者,没收土地,充交国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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