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沉默。
她手一指远处,“看见那些火把了吗?城墙上那么大的动静,他们很快会赶过来。到时,即便你们不愿助我,也是我的同伙。”她笑笑,“也对,若不是你们助我,我如何安然上得这城墙,这满地的尸首又从何而来呢?”
“你……”
“胜为王,败为寇,天明一刻,山河易主,随王随寇,任君选择。”她说完不再看那些人,侧头瞧了瞧四面八方朝这边聚拢来的火把,还有零零星星的听见这边动静打开窗子来观望的百姓,忽然在心底叹一声。
容烨啊容烨,终究瞒不过你,这些来迟的官兵,又是亏得了你吧?
城墙上的士兵们望着底下朝这边越移越近的火把,一个个都紧张起来。不知是谁当先开了口:“怎么帮?”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那静立于夜色中皎皎如明月的女子,心中似已有了选择。
……
另一边,谷里城百里开外的树林中,有一辆马车正在疾驰,后边传来踏踏的马蹄声,时而近一些,时而又被甩远,听这动静不下百人。
马车里的人躬着身贴在车顶,以避免被身后来的暗器所伤。他的手紧紧按在剑上,面上没什么表情,唯眼中隐隐透着杀意。车内原本该坐人的地方放了两块石头,一块大一些,一块小一些,使得车轮子辘辘压过的地方显出合理的痕迹。
这样的追逐,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耳边似响起申时末两人分别时,那少女所说的话。
“闫律衣想必已带着他的军队出城,城中剩下的人手不会很多。你引开一部分,其余的交给我。我相信苏落能想办法出来,到时万府的密道一定会暴露,他们也一定以为我已经出城了,会将大半人手派出城外。真正的危险在你身上,务必要拖住他们,争取时间。还有,保住你的命,留着它回来救我。”
马车疾驰,卷起阵阵狂风。马是千里马,车是以特殊材质制成,经了一个时辰的奔波追逐仍能完好支撑。身后当先上来一匹马,马上人手一挥,射出一道金光,正打在车轮上,发出刺耳的响声,而车仍在向前。
再一挥,又是一道金光,这回打在车壁上。车壁光滑,其上弧度精巧,再大的力再尖锐的武器也不过是轻轻一转滑过。身后人显然也是高手,疾驰之下仍能准确射出暗器,却也因连连失手而心生挫败。
然而很快,他便笑了起来。
……
天光一闪,一道惊雷破空而来,大雨当头,“哗啦啦”一下浇得城上城下所有人一个激灵。狂风席卷而来,似要将两旁树木拔地而起,城上插着的赤色军旗被扯成一线,在风雨里飘摇。如此疾风骤雨里,只有一人是静的。她屹立于城墙之上最高点处,身姿挺拔,岿然不动,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刻,她俯视这城中四面动静,生出的睥睨之姿像极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此时并不在她眼里倒映。
“上边的,怎么回事?反了你们!给我拿下!”随底下这一声令下,君初瑶的手也决绝落下。早已在□□架边严阵以待的士兵们在她手落下的一瞬,齐齐引弓,朝着底下,那些一炷香仍该是自己同伴的人。
一刹间,无数支箭穿过这疾风,穿过这骤雨,穿过这电闪,穿过这雷鸣,朝城下人潮而去。风声雨声雷鸣声盖过了长箭破空的声音,也盖过了中箭之人闷哼倒下的声音。
一场无声的屠杀。
下边有幸逃过一劫的士兵很快反应过来,踏着同伴们的尸体纷纷举起了盾牌。接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城墙上头那少女手又是一挥,一波箭雨袭来,那一支支看似平常的箭,竟齐齐穿透了这坚不可摧盾,如穿透一捧烂泥般,“锵”一声之后又是“哧”一声,入肉。
底下的士兵们慌乱起来,连打头的统领也吓得脸色发白,见鬼了!
有人弃盾而逃,有人哆哆嗦嗦地往后退,有人畏惧地望着城上那些昔日的同伴,还有那立成笔直一线的黑衣少女。他们不知道的是,城墙上也有些混乱。那些射箭的士兵看见方才那一幕也傻了眼,箭是普通的箭,弩是普通的弩,自己也绝不是天生神力人中蛟龙,这……怎么做到的?
千万讶异中,只有屹立在墙头的少女眨了眨眼,落下一滴滚烫来,与满面的雨水交融在一起。
是他。他在。
……
百里外树林中,当先那匹马上的男子笑了笑,目光落向马车前方。他们的人分成了两批,一批在后边追,还有一批则绕了道。赶车之人似乎也聪明得很,知道他们会想办法堵截,这一路尽挑着些小径走,令他们无处可绕。然而路终归不可能只一条,花费了这许多时间,终于被他们堵成了。
“吁——”腹背受敌之下,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静谧的夜色中,马蹄刨土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黑暗中,有一只手举起,出口的命令冰冷却带些大功告成的快意,“拿下。”
天地间似有一刹静止,继而是雷虐风号,飞沙走石,地暗天昏。
“除那女子外,格杀勿论!”
他口中的“那女子”,却并不在马车内。城墙上的少女眯了眯眼,脸上露出阴郁之色。对方派出的人手比她想象中要多,四面八方涌来的人头越来越密,这样下去,即便地势再优,也终究无法在实力悬殊至此的情况下以少胜多。要脱身容易,然而,要解救这一城百姓,却难。
百姓……她蓦然抬首,眼中似有一道金光闪过。
此时城下混乱的局面渐渐得了控制,不知哪里来了位统领,将逃窜的士兵一个个揪了回来,有条不紊地布起阵来。
“放!”一声厉喝之下,箭雨朝城上袭来。君初瑶突然抬起手,做了个“停”的手势,自己也不知是朝着城中哪个方向,总之,她知道有人会看到。
这手势一出,箭雨也到了,城墙高约四丈有余,箭要从底下射到上头不容易,即便是射着了,那力也不足以伤人性命。这一波箭雨过后,虽有人受伤,却也只是皮肉。
箭雨一波又一波地来,君初瑶不避不让,忽然开口了。这一开口用了十足的内力,从城墙上传出去,一直传到城中各处,竟将风声雨声都给盖了过去。
“泱泱谷水,佑吾城池!吾以吾身,佑吾大韶!”
城上城下的士兵们都是一愣,他们之中有不少是前韶人士,还有些是亲历过谷里城破的,韶国被灭之时虽还年幼,这战歌却隐约晓得。十六年过去了,谁也没想到,有一日会再听见这战歌,更没想到的是,竟会是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围剿之夜,从一个看起来比他们年少的女子口中。
城里的百姓自然早就听见这边的动静,然而都不敢出来观望,只从窗子口悄悄瞧着,此时一听见这战歌,都惊了,更多的人涌到了自家窗子口,拼命瞪着眼想要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城墙上传来的声音铿锵却悲凉,似要将这一生坎坷命运辗转沧桑全数唱尽。如十六年前那一幕重现,在相似的雨夜里,在同一面城墙之上,这战歌声声打在人心深处最隐蔽而柔软的地方,让听者沉默恸哭。
压抑了太久的悲愤与思念,亡国的痛,亡国的辱,顷刻间全都四溢开来,随着那愈发激越的战歌之声:“昔之昭昭,与国同昌!今之殇殇,与国同亡!”
☆、大火
那声声泣血的战歌回荡在城中,十六年了,亡国的人们终于无法再沉默,与那城上的少女一同和了起来。慢慢地,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撼天动地响彻云霄的响。紧接着,不知是谁先打头冲了出来,于是这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通通破门而出朝城门涌来,手中握着自家的榔头、锄头,握着那些于他们而言最大的力量。
谷里城,反了。
城门下的士兵连面上的雨水都不敢擦,如临大敌般紧握着手中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城墙上头,尚不知身后那如洪水般滔天的响声是何故。箭雨一波又一波向上而去,上头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站起来挡在那少女身前。
城门上的箭早已经用完了,只剩这血肉之躯。这些士兵们半个时辰之前还在替绥国卖命,一炷香之前被迫投降是出于内心的恐惧,到得此刻,却是真真正正甘心情愿地赴死,只因臣服于眼前那岿然不动生死不惧的少女。
“胜为王,败为寇,天明一刻,山河易主,随王随寇,任君选择。”他们忽然明白了,这一句,不是她用来欺瞒他们的大话,而是铁铮铮的事实。这片沉寂了十六年的山河,终将迎来他们新的主人。
城墙上的少女依旧笔挺地立着,却无人知晓她此刻面上雨泪交加。她从未设想过要复国,也从未设想过会有这么多人为她牺牲,但世事逼她如此!
她转头往左右两边各看了一眼。这城墙两侧本来有供守城人上下的梯道,绥人为困住她和容烨将那两条梯道都给封了,如今恰好作茧自缚,梯道上的障碍一时半会还拆不了,她还有时间。
在为她争取时间的人,百里外还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