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初瑶鼻子一酸,强忍住泪答道:“美。”
“我姓林……单名一个落字,大约是因了这名字,一生零落无所依,出世不久便成了孤儿,六岁进了绥王宫,被主上训练成冷血无情的杀手,十岁杀了第一个人……我换过千百种身份,日日活得胆战心惊……”她说着又笑起来,“你说得没错……总要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究竟从何而来,才不枉在这人世走一遭。所以……所以我把这些告诉了你。能以林落的身份死去……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林落,”君初瑶苦笑,“你倒是解脱了,可我却又背了一桩债,你是存心的吧?”
“对……”她放声大笑,笑到后来咳得止不住,“我是存心的……你和容烨各放了我一次,令我觉得亏欠于人真不是滋味……如今……如今让你们也尝尝。”
“容烨他……”君初瑶揽在林落肩头的手颤了颤,“他当真早就知道了……”
离笙尚不明白这一句是何意,林落却晓得,她深深地看住君初瑶的眼睛,半晌后道:“听我一句……”
君初瑶一蹙眉,俯下身去想要听清楚后文,林落突然抬手按住她的双肩,然后身子一翻,带着她朝悬崖下滚去。
她这一下去势突然,惊得君初瑶根本来不及挣脱,而离笙也未想到将死之人竟还有这般气力,一个箭步上前,只来得及抓住君初瑶的衣袖。
局势忽然扭转,离笙握着手中那半截衣袖出了半晌神,才猛然惊醒朝崖下喊了一句:“世子妃!”
崖下自然没有回应,半山腰的一棵巨树上,挂着方才落下来的两个女子。君初瑶瞪大眼睛紧紧盯着此刻重伤勉力支撑在树枝上的林落。
林落口中喘着粗气,缓了半晌后笑道:“这样瞧着我做什么,以为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你早知道这里有棵树,从那位置跳下来必然不死。”
“没错,我拉你下来,不过是想让你也解脱。”
“此话何意?”
“你真当容烨是好人?”她脸色惨白,却笑得轻蔑,“其实我不说你也明白,从你知道我身份的那一刻起,你就对容烨产生了怀疑……咳咳……在万府密道里,我问你可有话要问我,你说没有,那不过是你自欺欺人。我就答了你没问出口的话吧,没错……容烨在我进军营的第一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可他没有拆穿……他若真的在乎你,怎会眼睁睁看着我诱你去苏家村,看着我伤害你?”
君初瑶没受什么大伤,此刻的脸色却也越来越白。
“你说你是萧甯,我虽然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容烨的一切举动却都得到了解释。我起先不明白,像他这样的人……怎会轻易动了情?他在利用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你,他假意动情,让你坐上世子妃的位子,然后带你来谷里,这些所有就是为了今夜,没有你……谷里的百姓不会反……”
君初瑶突然觉得难忍,厉声喝出一句:“够了。”
“不,还没够呢……”林落抬起头看了看升起的日头,“天亮了,三军也该得到大司徒身亡的消息了吧。前韶……怕是守不住了。恭喜梁世子,一个大司徒的命,就为他换得一个国家。”
“司徒府的火……”
“除了他,还有谁?君初瑶,你还看不明白吗?他为了天下,什么都可以舍。哦,对了……还有一事恐怕是连萧甯也不知道的。十六年前那一场灭国屠城战,世人都当是主上所为,却不知主上背后的人是谁……”
君初瑶惊得浑身一颤,险些从树上跌下去,稳住身形后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将话问出来。
“那一年南有梁祁之战,绥国本要出兵援祁,不会那么快将主意打到韶国身上,和亲确有缓兵之用。可是啊……当年八岁的梁世子,以一言剖天下大势,因了他的话,主上才一手策划了绥王宫政变和之后的灭国屠城战,还同梁国签订了盟书,这盟书你在大漠里应该见过。”
君初瑶一点点瘫倒在树上,看起来比林落这个垂死之人更加面如死灰,她已经无力辩驳。
“容烨下了一盘好棋,表面上他是将韶国送给了主上,而实际上……他知道主上吃不下韶国,十六年来,我绥国政治弊端日显,主上越来越力不从心,都因了他这个好礼……”林落笑了笑,带着将死之人的快意,“主上斗不过他的,因为他够狠……连自己的世子妃也可以当作弃子。你若仍要信他,且在这儿等着,看他……可会来救你。”
她说完这一句便用最后的气力将先前缠在树枝上的衣袖扯断,坠下去那一瞬,仿佛仍带着笑意。
君初瑶却是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一张脸在日头的照映下更显得惨白,看起来竟同死人无异。
我若仍要信他呢?
离笙不是韶国人,对谷里这一带也不甚熟悉,自然不晓得这崖下半山腰还有棵树,在崖边呆立了半晌后便往回走去。
这悬崖万丈深,落下去不可能还有命,即便此刻下到崖底也不过捡个尸首,她不能放着容烨的安危不顾,去做无谓的事。
另一边,韶王宫旧址,断壁残垣下,正有两人在交手。这两人自黎明前便开始交战,到天光乍破仍未分胜负。一人着白衣,素来不染纤尘之人却在此刻显出狼狈之色,白衣上殷殷血迹,看上去有旧有新。而另一人则着黑衣,面上覆一斗篷,看不见容貌,隐约能觉出是个男子,且身手在白衣人之上。
高手对招,从不多用一句言语,甚至手中没有兵器。
白衣人自然是容烨,他虽自始至终未开口一句,心中却也有疑问。这不是拓跋孤鸿的人。此人身手诡异,招式奇特,他本就有伤在身,根本不敌。而这人明明招招可以取他性命,却又招招手下留情,不像要杀他,倒像是在拖延时间。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便立刻支开了离笙。
在这黑衣人出现之前,一切计划顺利进行,唯一的变故出在君初瑶身上。城门大开那一刻,他命所有手下出城保护君初瑶,身边只留了离笙一人,两人合力一同牵制住了那百八十死士。拓跋孤鸿擒君初瑶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擒他,他一现身,理应不会再有更多人追出城去,然而他派去保护君初瑶的人,却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这中间出的岔子,很可能就是眼前黑衣人所为,支开离笙,是为了尽快寻到君初瑶。
离笙此刻正在赶往韶王宫旧址的路上。这一路上她心中似裹了一团乱麻,策马扬鞭都成了下意识的动作,满脑子只剩了一个念头,君初瑶死了,容烨会如何?
然而她却并未能解得答案,因她到韶王宫之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死里逃生
三日后。
君初瑶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悬崖山壁,也不是松柏巨树,而是帐顶。她一时有些恍惚,盯着陌生的帐顶足足愣了半刻钟才将三日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回忆了清楚。
随即第一反应是,没死啊。她记得自己在半山崖那棵巨树上从日出等到日落,都没有人来寻她。她在沉沉夜色中终于支撑不住晕去,失去意识前一刻,她是不甘的,那不甘犹如一簇火星,孤独而无助地飘荡在广袤的原野,然而原野如此大,火星如此微弱渺小。
等不到那个人,也等不到自己满腹疑问的答案,或者已经有答案了,他没有来寻她,因为她已经是个弃子。
她支着手臂从床上起来,在长久的昏睡后,五识慢慢恢复,然后她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像粥。她看看四周,破败的屋子,窗外嶙峋的山石。
她还在山里,那么熬粥的人是谁?
未及她开口喊,一角破麻衣从门缝里飘过,她一怔,随即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丫头,醒了?”
“师……师父,怎么是您?”
老头子一件破麻衣不知多久没换,捋胡子的手势还如昨日,笑道:“梁国世子妃的传奇一传千里,闹得老夫这个山野人都知晓了。既是知晓了,怎能不来救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宝贝徒儿?”
“是您把我从半山腰救下来的?”
“自然是。怎的,你还道是谁?”
“没,”她避开老头子审视的目光,匆匆换了话茬子,“师父,我闻着粥好香,是熬给您宝贝徒儿的吧?”
老头子意味深长地笑笑,转身去端粥了。
君初瑶其实并不饿,只是觉得身体里空空荡荡,得吃些什么。粥是清粥,旁边搁了碟小菜,她一点点喝着,也不说话,倒是司空月先开了口:“丫头,不是为师说啊,你可真能睡,这一睡就是两日两夜,要不是为师给你把过脉,知道你身子无碍,可得急疯了。”
她一愣,愣过后便笑,“七岁那年重病,还一睡就是三日三夜呢。”
老头子敛了笑意,“经你这么一提,为师倒是想起来了,你在谷里是不是使了不少幻术,这才导致你体虚乏力,一睡两日?”
她点点头,“那日情急之下确实使了不少。师父,其实早先出征回来我就找过您,想问问逆沙行的事,可惜您留了字条,说云游四海去了,这一走就是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