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近百个黑衣人将那孤零零的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马车被迫停下,从车内缓缓走下来一人,他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地上,手中长剑出鞘,恍若是雨夜里的星光。
“杀!”
雨渐渐止了,百姓们也到了。这一城的人忽然都疯了似地蜂拥而至,令绥人始料未及,待欲阻止已经太晚。百姓们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纵使他们之中多数人手无寸铁,甚至还有许多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一时之间也难以抵挡。
他们一路朝城墙涌来,正看见那城墙之上的少女孤零零地立着,脚下是一地的尸体。“乡亲们——!那是我们韶国人!我们去救她!拆了这些□□!”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原先还不知造反该如何造的百姓们一涌而上,推、拉、撵、踏无所不用,将那些□□手们按倒在地,再将□□一个个踩碎。
“一群废物!饭桶!都给我起来!都给我……”那统领话说到一半,被四、五个壮汉按着肩撵到了路旁的草丛里。
全城的兵马都在朝城门赶来,但因遇上百姓们拼死拼活的阻挠大大减慢了速度。君初瑶一直紧盯着城中各处动静,忽然自杂乱中辨出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上头有令,凡阻挠行动者,杀,无,赦!”
随即便见一批黑衣人从远处策马而来,黑压压如狂风席卷而过,将手无寸铁的百姓们一个个踏死在马蹄下。而他们手起刀落,看都不看脚下一眼。
血溅谷里,惨叫四起,呐喊成了恸哭,希望变为绝望。君初瑶闭了闭眼,笔挺的身躯微微摇晃。
果然还是来了。
她真正的敌手,从来不是城下这些士兵。闫律衣带兵南下,谷里城中骁勇善战的将士们跟着倾巢而出,如今所剩的兵马多半是前韶人士,军械力量也不足为惧。这一城的百姓若跟着反了,仅凭这些残兵剩将根本无法抵挡。绥国虽没想到谷里会反,却也留了后手,就是现在朝城门杀来的这些黑衣人。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他们很可能是拓跋孤鸿秘密训练的死士,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身手,先前已经有一部分被孤刃引出了城,而这剩下的……她眯了眯眼,约莫有七、八十人,相当于一支万人军队的战斗力。有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死士在,屠干净这一城百姓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况且……她回头望了望,还有怒华江的淹城工事。
这淹城的工事,十六年前的绥人筑造了三天三夜,十六年后的今天,他们似是轻车熟路,按着君初瑶白日里所见的进度,恐怕天明一刻就能完成。
必须在天亮前扭转局面。
于是君初瑶动了。
她转身,手起,刀落,砍在那城墙正中固定轴轮的铁链上,“叮”一声清响后又一声“轰”。这下子,是彻底毁了城门的机关。
在原地挣扎的百姓们听见这一声巨响,齐齐朝城门看去,只见那少女忽然一个跟头自城墙倒挂而下,手中匕首飞出,正朝着两扇城门中间的缝隙,“咔”一声响……城门开了!所有人眼睛都是一亮,随即听见那倒挂着的少女开口了:“所有人,出城!”
她只说了五个字,却是清晰而不容违抗的命令,再加上越杀越近的黑衣人带来的恐惧,靠近城门这边的百姓齐齐涌了出去。
君初瑶舒一口气,正欲起身,感觉到迎面一道劲风,三支黑箭朝她门面射来。她仍处在倒挂状态,迎面而来的箭避无可避,除非松开双脚落地,然而底下此刻都是逃窜的百姓,她若落下去,必然被踏成肉泥。
对方原本是想生擒她,此刻却下了杀手,她有一刻不解,下一瞬忽然明白过来。底下逃窜的百姓当中,有一些人是没有动的。他们是容烨的影卫,一直潜伏在此地照看着她的安危,而她此刻性命垂危,他们必然要出手。
好一个引蛇出洞。
果然,下一瞬,有两个平民打扮的人自底下暴起,踏过无数百姓的肩头,一个拔剑将箭矢挡在身前,还有一个则拎起了君初瑶。那人一拎起君初瑶便要将她朝城墙下带去,被君初瑶抬手阻止。她不肯走,眼睛死死看住身旁人,不想对方突然怒喊:“够了!您做的已经足够了!听主子的,走吧!”他回头看一眼已经一路杀到城门下的黑衣人,“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君初瑶满头是汗,出口却冰冷,他在哪里?”
“世子妃,对不住了!”那男子抬手一记敲在她后颈,扛起她便朝城外掠去。
她后颈一疼,眼前霎时模糊成一片,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隐约瞧见城外林中有点点火光燃起……
再醒来时,她在疾驰的马车中。后颈传来的痛意让她很快清醒过来,这清醒一刹,她心中所想却并非是自己此刻身在何处,或是容烨的安危如何,她在意的,是先前昏迷一刻所见的火光。
那火光的方向……城外司徒府。
她蓦然抬首,刚欲喊出“停车”,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安静,太安静了……她犹豫片刻,抬手掀开了马车帐帘,这一霎她霍然瞪大了眼睛,忽觉心头一紧,喉咙里干得像燃了一把火。
没有人在赶车。
她的眼神空了一瞬,随即听见后头来的踏踏马蹄声。这一刻计上心头,她抬手扬鞭,使出全身的劲打在马背上,自己则一个跟头越过马背,朝路旁摔去。
她在马车飞驰而出的一瞬摔出去,快得闪成了一道影子。然而这一摔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她从路两旁的草坡上碌碌地滚下去,滚了长长的一路,手指狠狠在泥地里一插,终于停下了。
君初瑶喘着息仰头看了看天色,这一生头一次疲惫至此。长夜已经过半,她支着这副几近力竭的身子站起来,往回走去。
刚走一小段,便听上头大道上有几匹马飞驰而过,“他们已经没有人了,继续追!”她屏息一直等那马蹄声远了去才重新站起来。
这黑衣人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先前她被容烨的人打晕了送出了城,在那之后,黑衣人必然对她赶尽杀绝。从逃出城到她方才醒来为止,容烨派来保护她的人,怕是都已牺牲在了这条用性命杀出的血路上。
此时容烨若在,也不得不承认,她此举所为是最好的选择。这一着舍小为大弃车而逃,成功甩开了身后的追兵,暂且得了喘息的机会。眼下往回走,反倒比前进安全。
然而她心中是不安的。先前在城墙上,即便面对再多敌手,她也从未慌张过,因她知道,他在城中,她在他眼中。但到得此刻,他的手下尽死,这漫漫归途当真只剩了她一人。
容烨行事向来步步为营,即使冒险也必留有余地,而如今……她不担心自己,却隐约觉得,他一定碰上了什么麻烦。
她必须要回去,将司徒府的大火和容烨的安危探个究竟。
她一路狂奔,途中因体力不支无数次跌倒,踉跄着终于回到了司徒府。她不敢现身,跃上了府门外的一棵大树。站高则望远,这一眼看去,惊得她险些从树下跌下来。
偌大一个司徒府……竟被烧空了。院内的花草已与夜色融为一体,柱子倒了大部分,横梁也已摇摇欲坠,屋内望去一片漆黑,整个府邸被大火洗劫得残破潦倒不堪。还有几处火未灭,一些官兵模样的人正挑着水拼命救火,还有一些则从屋子里搬着家丁们的尸首。
君初瑶心中陡然一空,刚下过雨的天气,这么大的火究竟是如何烧起来的?着火之时城中正乱成一片,大司徒又身在何方?
正疑惑,忽然听见院中传来一个声音:“报——!正厅发现大司徒尸首!”
☆、孤刃
君初瑶闻声霍然睁大了眼睛,这一刻心跳得极快,似是从未有过的慌乱,然而下一瞬,她直觉这不可能。大司徒深受拓跋孤鸿信任,谁人敢对他不利?况且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城中,在她身上,哪里腾得出手来放这么大一把火?
她判断其中有诈,便继续掩在树上静观其变。接着,尸首被抬了出来,夜色正浓,距离又远,看身形隐约像是大司徒。她却依旧摇了摇头,这可能是诱敌之计。
又过片刻,只见一女子疾步迈进了司徒府府门,脚步一滞,似被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景象怔得愣了愣,半晌后冷冷道:“谁放的火?”
这声音君初瑶不会不认得。她果然从万府的密道里逃了出来,先前在城中下令“杀无赦”的人也是她,苏落。
“属下已派人前去查探,起火缘由目前尚不可知!”
“废物,一个司徒府都看不住。”
“当时属下等人都在城中,着实未料到司徒府会出岔子!”
君初瑶浑身一颤,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苏落是拓跋孤鸿的人,听她此番话语似对司徒府着火一事气急败坏。这么说……眼前所见是真的?可这把火既然不是拓跋孤鸿的旨意,那么这一夜难道还有第三方人马在?
“将尸首抬下去,迅速清理现场。”
“是!”
“立刻封锁消息,此事绝不能让司徒老儿的旧部知晓,否则三军必反,前韶将乱。”
“是!”
君初瑶忽然瘫软在了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