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坐下,接过木牌,淡淡道:“粉一碗。”
小二勤快倒茶,口中不停:“对不住客官,本店只卖小面。”
男子抬眼,“那一碟盐煎肉。”
小二掸掸衣袖道:“对不住客官,肉也没啦。”
男子搁下木牌,似有些忍耐道:“贵店还有何物。”
小二觍着脸道:“还有茶,客官您喝么?”
男子道:“……喝。”
小二立时高声吆喝:“有贵客啊,里边请——!”伸手让人,将男子引到二楼雅间。
男子打帘而入,抬眼便见内间有一人端坐在桌前,素衣简袍,腰上一块通透的玉佩。
“坐。”
男子心下鄙夷,奈何大局为重,只好草草拱手撩袍坐下,从怀中掏出个信封递了过去,低声道:“符大人,此乃我门诚意。”
符九接过一目十行,阅过将信收入怀里,递给男子一方沁玉,道:“你可以走了,时辰自会有人另行知会,告诉你们门主,到时凭信物行事。”
男子接过,起身拱手,离开了面馆。
雅间一时归于岑寂。
符九垂首,半晌饮了口茶。
“来人。”
【守】
唐之雁很头疼。
“你又来作甚?”
她倚门环手,语气极不耐烦。
“……”
二十三番蹲坐于她房门口,手里擦拭上油的动作缓缓停下,默然与她对视。
这已是他固守她房门口的第五日了,自那日她转身逃开,他便日日守在房门口,只要下值,风也来雨也来,蹲在外头擦机油、清木渣,间或给自己拧拧关节楔钉,四处敲打,整修全身。
第一日她还可全然漠视,第二日外间嘎嘎吱吱敲打声也还可忍耐,可这轮班一般日日行来,这谁受得了?
唐之雁伸腿轻踢他一脚。
“起来,不要拦在我门前!”
“你要……去……何处?”
他极顺从地起身,给唐之雁让出空隙,高大的身影背光而立,斜阳中镀金轮廓映衬,面上蓼蓝琼字似是活起来一般,黑曜子眸烁烁泛光。
唐之雁猛而转头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光景。
不知怎么,那句即将冲口的“与你何干”在喉间三圈打转,咽了下去。
“当班去。”唐之雁径直前行,头也不回。
他亦趋亦步随她而行。
“今日……非你……值夜……”
唐之雁哼笑一声,道“你又知道。”
二十三番未接话,默默行于她身后。
巡城机甲非进攻状态,随人是极罕见的,两人兜兜转转出了十三宫,周围同门逐渐变多,众人纷纷侧目,有相熟的还出口打趣。
一而再再而三得来,唐之雁有些受不了了。
她扭身停下,面上有些红,不知是羞是怒。
“你到底想做什么?”
“……”
二十三番仍是一副木讷模样,垂首直直望她,半晌,缓缓伸手取下她鬓间飞叶。
“你不……喜欢……花……”
这非她想要的答案。
唐之雁忽而咬唇。
此情此景恍若日前,似是相通,却又不同。
芸芸万千,皮下白骨,谁看得穿那二两皮囊。
赋闲状态时,普通唐门弟子无权催动令符,唐之雁无法令他转身。于是她只得倒退两步,在暮霭沉沉中,再次落荒而逃。
二十三番停于原地,呆站许久。
【袭】
当夜月上中天时,唐之雁才猫腰潜回自己房内。
回自己房中还要像做贼一般,这算什么事儿。
她掩门褪甲,心中腹诽着,谁知甲胄还未脱完,即刻又通通穿回去了——
夜袭大钟响了。
唐家堡地处隐秘,入口又有三百年前同武林盟交好时联手布下的行走大阵,巽离乾坎,生灭难入,夜袭钟已有百年未响过了。
所以当唐之雁方听到轰鸣钟声响彻内堡,着实愣了一愣。
回过神来她已顾不得其他,抓起机弩冲出房门,轻功几个起落,向着喊杀而起的九宫狂奔而去。
唐门已逾百年未遭夜袭,堡内子弟疏于夜巡,此一时事发突然,竟无几人能迅速赶来,唐之雁还是因缘巧合得以迅速发制,万幸外防还有五十八番巡城机甲。
待到得九宫时,她正见周围十几个黑衣人呈扇形散开,刀光剑影,正对上闻声赶来的唐门弟子和三只机甲。
宫苑中央,九宫宫主正被另十几个围在一处,其人且战且退,毒镖穿风而来,暴雨梨花针满天推射,却打不穿十几人形成的合围剑影。
唐之雁脚下不停,两发霹雳雷火弹轰开人墙,浓烟中霸道连弩飞射不停,机匣轮空短暂间歇中,又是几发牵丝而动的雷火,一人杀出个千军万马之势,一时竟稍稍抑住了黑衣人的进攻势头。
“四番十番!莫战散兵,援宫主!”
唐之雁偷得半刻,分神催动令符,大吼出声。
续得弩箭,她飞身提气,避过几人刺来的剑花,企图凭借猛攻杀入重围,援一援九宫宫主,谁知此时,黑暗中竟忽然拍来一掌!
唐之雁没有防备,弩匣来不及上箭,肩头硬生生接了这一掌。
她猛呕出一口黑血,抑住胸中翻滚的血气朝那方向连射三发,却无一箭中的。
唐之雁轻功点地后退几步,偏一偏头,发觉肩甲已被震碎,碎甲下剥露出圆润的肩头,视线所及之处,夜一般乌黑。
“哼。”
脚下又倒退半步,视线已有些模糊,她强撑精神,试图抬弩射向来人,却使不上力气。
“唐门,果已无人了。”
耳畔,有谁讥讽道,声线透低沉狠辣。
视野周围俱是暗沉噪点,唐之雁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第二十四章
【伤】
“!”
唐之雁猛坐起身, 接着便呻吟一声——
肩头太他娘疼了。
她扶住床梆甩甩头,扭头望向那里,肩胛有几处细小针孔,沉沉乌色已褪, 只余淡青。她眨眨眼环顾四周,适应了片刻, 又试着动了动, 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此时正有人推门而入。
“小雁起得倒快。”来人笑眯眯道。
唐之雁见他,便要纳头下拜,被他掌风一托送回了床榻。
“伤了便该好好养着, 小雁你呀, 同我不必重这些虚礼。”
“宫主不同他人……”唐之雁闷声道。
唐钰撩袍坐下, 笑道:“有何不同?不皆是双目一口,一日三餐。”
唐之雁还未出声, 后来人迈门而入, 接口亦笑道:“宫主此话不解风情, 于小雁心中,宫主自是天人之相, 我等凡夫俗子不可比拟。”
“老三你闭嘴!”
唐之雁抄起一物丢过去, 唐陌将将躲过,也不恼怒,径直入内立于唐钰身后。
唐之雁转头,冲唐钰道:“宫主,我……睡了几日?”
唐钰道:“不到一昼夜。小雁, 昨日夜袭,你居功至伟。”
唐之雁低头道:“本分之事罢了。”
唐钰温声道:“昨日,可是有甚要事么?”
唐之雁闷声道:“夜里……有些睡不着,绕林走了几圈,回来时恰好碰上鸣钟,便迅速赶过去了。”
唐钰手一顿。
唐之雁并未注意,想起之前击倒自己那人,皱眉继续道:“宫主,我唐门内堡百年未遭袭,昨夜忽至必有蹊跷。我倒下前曾见到一人,便是他打伤得我,此人刀目薄唇,一副阴柔相,想必是——”
唐钰道:“东厂之人。”
唐之雁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是宫主替我驱的毒?”
唐钰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沉吟片刻,道:“小雁,此事恐怕不简单。”
唐之雁道:“属下明白,明日属下便动身去查。”
唐钰拍拍她, “也不急一时,你这伤还需三五日才好得,伤好后再动身吧。”
唐之雁方要说些什么,唐陌忽自后方插言:“宫主,我与小雁一同去吧。”
唐钰明显停了停,转瞬道:“也好,小雁性活,行事冲动,遇事你多揽一揽她。”
唐陌应声领命。
【助】
二人离去后,唐之雁再走出房门,已是傍晚时分了。
她肩伤好去大半,活动开后也不如初时那般疼痛,她实在不好觍着脸让同门再将三餐送进房中,快晚膳时便换药更衣,走了出去。
一拉门,面前果不其然杵着那个大块头。
可即便知晓,唐之雁仍是吃了一惊。
因他目前境况,论“个”实在有些亏心,论“摊”或“堆”还恰当些。
她在门口足足愣了半刻,才踮脚自机甲零件缝隙间挪至他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
他抬头:“修整……损毁……之处……”
唐之雁瞠目结舌:“你不会回待机处修吗?非赖在我这?”
“……”
二十三番默默不语,垂头继续动作。
唐之雁似也彻底放弃了,嘀咕一声,斜目望向二十三番。
他盘坐于地,肩背后心同胸前皆损毁得厉害,木制外壳卸下,露出内部薄钢层下咬合转动的机械,破烂部分搁在地上,面前摆着相同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