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趁此间隙虚晃一箭,越过二十三番疾奔入院中,堪堪停落,她视野余光忽而在跃动战火瞥见一人,瞬间浑身血都凉了。
那人被敌炸破铠甲,藏蓝甲衣下污血横流,手中紧紧攥着连弩,双目圆整面色青灰,显然已死去多时。
唐之雁僵在原地,几乎不敢置信。
“……师兄?”
她脚步虚浮,踉跄而去,三两步抢到唐陌身边跪下。
她抖着手,伸去探他鼻息,去捂他见骨的大伤。
“师兄……师兄这不好玩,师兄!”唐之雁徒劳的拉他伤口皮肉,努力企图向中间合拢,又去摸他面颊,扯他总笑着的嘴角。
不会的,不会这样的。
“师兄,你起来……,你再玩我要打你了……师兄你起来……”
她紧咬下唇毫无意义的推搡他,嗓音暗哑,如离落幼兽,在漫天大雪中失了靠山。
她与唐陌俱是唐门旁支,幼时家族大难,二人出生便失了双亲,被双双送于唐钰手下教习多年。
寻常人道父母是横亘在孩子面前两座大山,去了,孩子便直面死亡。
于她,死亡并不鲜见。
在她心中,这一字是任务,是他人之事。
她身边唐钰唐陌常伴,父兄双全,她便不觉世间多苦。不见死之一字,沉得令人难以忍受。
可这一刻,她见到了。
【谋】
唐之雁愣愣跪在当地,不知过去多久,外间忽而一阵漫天轰响。
唐之雁猛被炸醒,她一个机灵忽而忆起,唐钰正站在不远处院正中。
还有唐钰!
唐之雁深吸口气,尽全力站起身,手中污血滴滴答答落在机匣之上。
她迅速转身,朝二十三番方向又连射几发,飞身奔至唐钰方向,却又忽而停住了。
她满是血污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今夜,她实在怔愣太多了。
她想。
面前驱动二十三番之人手持令牌,面若冠玉嘴角带笑。那笑,唐之雁再熟悉不过。
正是唐钰。她怔在当地。
唐钰冲她笑道:“小雁性子还是这般急躁啊。”
“……为何……?”她恍若未闻,煞白着面色,喃喃而语。
“为何要……这么做……?”
唐钰淡淡道:“我不过顺应天势而行罢了。”
“……”
“之前命你追查叛徒,不过是个饵,前夜盗书也只是用你和老三埋下信子。你们今夜反叛早在门主计算之中,即使你反对起事,我等也自有另一套方法,挑起内斗之火。”
他望着唐之雁不敢置信面孔,继续道:“藩王执意与门主交私,引来杀祸早在意料之中,不若招安。朝廷许我唐门蜀地肥田厚利,为表诚意,门里自然需要进献点东西。我同十三宫宫主商议好,以你做饵,牵出全宫有异心者,尽数诛杀,既清理门户,又献了诚意,事半功倍。”
他掸掸袖道:“小雁,你只知诡道七宫降于朝廷,却不知唐门全门,俱已归顺。”
唐之雁拼着一口气支撑着,听到此处再也承受不住,胸中血气翻涌,一口腥咸喷出,血落满地。
【终】
她肝胆俱碎,含泪道:“我……我视你若父,唐钰,你怎能……如此……”
唐钰望她神情忽而怔一怔,扭过头去,仍只笑言:“小九,黄泉路上好行。”
言罢,他后退三步,驱动二十三番转身入苑。
“杀。”
一个字,碾碎所有过往。
唐之雁满心疮痍,斗志早消,已无法应战。
视野恍惚间,高大机甲步步紧逼,她双目含泪望向他,泪光潋滟中绝望大吼,如穷途困兽,末路悲歌。
“二十三番!!!”
这一声近乎用尽唐之雁毕生之力,刹那间雀林惊山,声振林间,群山相应。
【嗵。】
二十三番前逼脚步猛然一僵。
唐钰见此紧紧蹙眉,再次催动令符,手中催令一声迭一声。
二十三番如与什么抵抗一阵,片刻,摇摇晃晃,重新逼近。
【嗵。】
唐之雁见此,惨笑一下,缓缓闭目。
罡风近身,下一秒,天旋地转。
【嗵。】
“啊啊啊啊啊——!!!”
她猛睁开双眼,便见他扛起她奋力拽脱脑后令符束缚,张口间,喉管深处传出高声咆哮,如兽如泣。
身旁夜风轻拂,景色飞速倒退。
后方似有谁惊呼,周围似有炮火喊杀齐鸣,山林群辉,明明灭灭世俗之争,似都远了。
远极了。
【嗵。】
唐之雁倒挂于他肩头,忽而也听到了。
那是什么呢。
她想。
世事,又是什么呢。
他携她在肩,一路狂奔而出,一步一震,颠簸机甲细碎声更加明显。他不通人感,不知顾及她感受,只管前奔,带她逃离这人间地狱。
【嗵。】
逃。
【嗵。】
逃……。
【嗵。】
送她……去别处……。
【嗵。】
胸中撞击声增大。
脚步踉跄,行行停停,二十三番愈行愈慢,最终双膝一软,跪倒在紫雾缭绕的林间。
他自被打造出来,生平第一次,视野模糊起来。
【嗵。】
胸腔异样感渐盛,如针刺,如雷击,如落雪飞霜,如望向她月下脸庞。
“……走……。”
他将她小心搁下,推送半丈前路,再也无力行走半步。
“……快……走……。”
“不……你怎么了?二十三番?二十三番!”
【嗵。】
耳畔,遥远的,是她含泪喊声。
为何要哭,她可以逃了,为何……要哭。
【嗵。】
他徐徐垂首,昏暗视野中是她慌乱面孔。
莫哭……。
他费力抬手,如许多个往日一般,向她伸出手掌。僵硬木脑嘎嘎转动,浮现寥寥往事,俱是她面庞。
下巴高昂,猫一样挑眉的面庞。
“莫……哭……”
沉木指尖摩挲过泪痕,下一瞬,他胸腔中滴答声骤停,接着炸裂开来。
那一声沉沉炸裂宛若场无人观赏的寂寥烟火,在漫天战火映衬中,在幽寂竹林中,点亮唐之雁泪溢双眸。
“不……不,不!!!”
她终而大哭出声。
草叶间零落钢板焦黑,齿轮歪斜。
滋滋冒烟的电火之中,中空木心碎裂,其间,一朵盛开火蕊静躺。
它怒放着,枝根深扎在一片碎木之上,那莹绿叶根最后闪动一瞬,接着,缓慢地——
枯萎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
京畿,女皇诞辰前夜,初更。
大殿前的夜春樱露头了。
等着的符柏楠远见一人捧着大堆奏折向寝殿而来,他闪出身影。
“夏公公。”
“哟,符公公。”二人相互一礼。“这是怎么了?还劳你在这儿等着,有事儿进去说吧。”
符柏楠上前一步,语气有些犹疑:“夏公公,薛侍君可在里面吗?”
夏芳哎哟一声:“这两天皇上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没有薛侍君那镇得住吗?天天儿都在呢。”他往上撮了撮怀里的奏折,“我真不能在这跟你多耽搁了,这群臣华诞贺表要是误了时辰送进去,皇上不定又怎么生气呢。”
符柏楠将手中的奏本搁在贺表上。
“那劳烦夏公公一并送进去吧,我在此等着。”
“行吧。”
夏芳略一点头,跨步入殿。
符柏楠深吸口气,闭上双目。
果不多时,长殿深深,吼出万丈狂啸。
“叫他给朕滚进来!!!”
符柏楠迅速入殿,不等看清人影,纳头便拜。
“臣参见陛下。”
“说!”奏本砸在背上,滚落殿砖。“怎么回事,这名单呈报是怎么回事?密谋什么江湖势力又是怎么回事?”
“大棉袄……”
“你噤声!”
“唔……!”
贺表洒了一地。
空旷殿宇中,符柏楠男声柔而绵滑。
藩王私通江湖势力,同被打压的百官清流亦多有通书,替斩决秋后的徐贤抱不平。一来二去来往常了,军权在手,本就有的反心便被勾了出来。
寒苦之地呆久了,再喜欢也不成。
谁不想春暖花开的享两天福。
“‘都是夏家人,天下轮流坐。’”符柏楠跪在地上,“这是臣手下亲耳听到的,还请陛下明鉴。”
“好……好啊……”夏邑年扶着榻沿,五指紧扣,气得浑身发抖。
“朕的麟弟真是长大了,朕当他远疆驻守,不过心怀几分忿意,感情他主意已经打到朕的位子上了。”
“抓,立刻给朕去抓人!”
符柏楠极恭顺地道:“还请皇上示下,臣该去抓哪些人?”
夏邑年面红耳赤,扶着膝盖试图站起身。
“废物!名单呢,名单!照着名单去——”
她手一滑,猛地歪在地上。
薛绍元大叫:“啊呀!”
“皇上!”
“陛下!陛下龙体要紧啊!”夏芳吓坏了,连忙过来搀起她,口中一连串的召太医,“哎呀我说符公公,都这个节骨眼儿了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还有你们,赶紧去啊!”